永永遠遠——嫁給髒手指booklook.morningstar.com.tw/pdf/0710050.pdf · 人的窩巢 4 2 5...

60

Upload: others

Post on 30-Aug-2019

0 views

Category:

Documents


0 download

TRANSCRIPT

一切或許只是

因為渴望而牽連在一起。

給羅夫(Rolf),永永遠遠——嫁給髒手指是最棒的一件事。

給伊蓮(Ileen),她知道關於失落的一切永遠在一旁,明白並減輕你的痛苦。

給安德魯(Andrew)、安琪(Agnie)、安東尼雅(Antonia)、凱姆(Cam)和詹姆士(James)

及卡洛琳(Caroline)、菲立克斯(Felix)、米奇(Mikki),最後,但一定不是最不重要的尼翁奈(Lionel)和奧立佛(Oliver),他們在

黑暗的日子

帶來許多的光、溫暖與友誼。

給天使之城,

它給了我美和荒野

和那種我找到

自己的墨水世界的感覺。

005

︻墨水世界

心.血.死三部曲︼

二部曲︽墨水血︾精彩回顧

為了保護美琪、蕾莎,和所有墨水世界裡的人們,莫答應為毒蛇頭裝幀一本能讓他永生不死的

書。操控著所有墨水世界裡的邪惡的毒蛇頭,如他所願的得到長生不老,莫與美琪、蕾莎也得以離開

夜之堡,獲得暫時的安全。

髒手指與法立德帶領著流浪藝人與強盜們,在林野間與戴著毒蛇頭徽章的黨羽們浴血奮戰,直到

一把刀,沒入了法立德的背……法立德氣絕,美琪傷痛欲絕,而髒手指則自責不已。有什麼方法能救

法立德?髒手指想起一則故事:帶走人的靈魂的白衣女子,渴望火的溫暖,若以火召喚白衣女子,她

們必會前來,並願意和舞火者交易……

想要法立德復生的髒手指,成功的召喚出死神的女使者們,並以他的生命,交換了法立德的靈

魂。

法立德復活了,但他悲傷不已。他請求美琪將奧菲流士唸到墨水世界來,因為如今,法立德只能

期盼同樣能織就墨水的奧菲流士幫助他,而且他將不計代價……

上鉤

185

流浪藝人墓園

191

過錯

198

結束與開始

202

熟悉的聲音

209

失落與回歸

212

一首新曲

215

造訪奧菲流士的地窖

220

黑炭鳥的火

232

松鴉的答覆

240

終於

249

給醜東西的藥草

255

燒毀

264

接下來的段落

271

意外的訪客

279

只是一隻喜鵲

287

問候笛王

299

失竊的孩子

306

新的牢籠

313

灰燼中的畫面

322

謁見毒蛇頭

331

只剩一頭狗和一張紙

010

只是一座村子

015

寫出來的金銀珠寶

024

墨水衣

035

費諾格里歐感到抱歉

044

悲傷的翁布拉

057

會無好會

068

羅香娜的痛

081

露出馬腳的玩意

084

彷彿沒事發生一樣

098

思念成疾

105

再幫奧菲流士打雜 110

心痛

120

翁布拉來的消息

123

大聲的話,小聲的話

133

笛王的建議

138

憂心忡忡

151

危險的幫手

158

士兵的手

168

失眠的夜

173

惡毒的話

180

C O N T E N T S

508

現身

512

假扮成恨的愛

516

另一個名字

521

回來

525

在毒蛇頭房間中

530

燃燒的字

537

書籍裝幀師

541

這許多淚水

545

夜魔

552

另一邊

557

那本書

560

白夜

564

結束

566

打錯牌

569

動身

574

翁布拉

579

之後

584

謝詞 587

四顆漿果

348

死神之手

352

寫下的和未寫下的

362

湖中城堡

371

女人的角色

379

等待 384

新舊主子 393

懶散的老人 405

找錯幫手

415

森林中的死者 420

人的窩巢

425

白色的低語

437

時機不對

443

火與黑暗

451

為時已晚?

461

來自深山裡的幫手

466

松鴉的天使

472

母與子

480

脫掉的衣服

487

493

啊,費諾格里歐!

501

我是那首唱著鳥的歌。

我是那片創造這個國度的葉子。

我是漫過月的洪水。

我是吸引住沙的大河。

是吹動風的雲;

是製造陽光的土地;

是打出打火石的火。

我是模塑成手的土。

我是說出人類的文字。

查爾斯‧考斯利《我是歌》

010

只剩一頭狗和一張紙

聽,夜的腳步在無遠弗屆的寧靜中

漸漸停了下來;

我的桌燈唧唧出聲

像蟋蟀一般輕細。

書架上,書背

泛著金光:

那是橋的橋墩

通往精靈國度。

——

里爾克︽家神祭祀︾︿守夜III﹀

月光落在愛麗諾的晨袍上,落在她的睡衣上、她的光腳上和那頭躺在她腳邊的狗身上。奧菲流士

的狗。牠那只會哀怨的眼睛看著她,彷彿在問,這世界上有那麼多令人激動的味道,但她為什麼要半

夜坐在自己的圖書館中,周遭全是一聲不吭的書,就這麼呆呆瞪著。

﹁是啊,為什麼?﹂愛麗諾問著這片悄然寂靜。﹁因為我睡不著,你這笨東西。﹂她還是摸了摸

011

牠的頭。妳竟然落到這種下場,愛麗諾!她心想,同時從自己的沙發椅中吃力起身。要跟一條狗聊天

來打發漫漫長夜。妳本來就受不了狗,更別說這頭,只要牠一喘息,就讓妳想到牠那令人討厭的主

人!

是的,儘管看到狗,就會喚起那些痛苦的回憶,她還是把狗留了下來,沙發椅也是,雖然喜鵲在

上頭坐過。摩托娜……只要愛麗諾一走進靜悄悄的圖書館,就會以為自己聽到她的聲音,看到莫提瑪

和蕾莎站在書架間,或是美琪坐在窗前,一本書攤在膝上,臉埋在柔順的淺色頭髮後……回憶。她僅

有的,也就是這一切了,和書本中冒出的畫面一樣難以捉摸。但要是連這些回憶都沒了,那她還剩下

什麼?她又會孤家寡人—

伴著寂靜和自己心中的空虛,還有一頭難看的狗。

她的雙腳在慘白的月光下看來老邁無比。月光!她心想,同時在月光中動了動自己的腳趾。月光

具有神奇力量的故事,到底有多少。全都是騙人的。她整個腦袋塞滿了印製出來的謊言。看著月亮

時,自己的目光都被字母的薄紗遮住。難道就不能抹去腦海與心中的所有文字,至少好好用自己的眼

睛看一下世界!

天哪,愛麗諾,妳可是心情很好!她心想,同時拖著步子走向玻璃櫃,她把奧菲流士留下來的另

一樣東西保存在那。妳就自哀自憐吧,就像那頭笨狗喜歡泡在水坑中一樣。

擱在玻璃下的那張紙,看來毫不起眼,不過只是一張普通的格紋紙,上面用淡藍色的墨水密密麻

麻寫滿了字,和擱在其他玻璃櫃中繪製華麗的書,根本無法比—

就算每個字母看來都讓奧菲流士激

動不已的樣子。我希望火精靈會燒掉他那掛在嘴邊自得其樂的微笑!愛麗諾心裡唸著,一邊打開玻璃

櫃。我希望那些盔甲武士會一槍刺死他—

不然最好就讓他在無路森林中活活餓死,慢慢被折磨。她

已不只一次希望奧菲流士在墨水世界中下場悲慘,她那孤獨的心幾乎只在回味這些畫面。

012

那張紙已經泛黃,廉價的紙,還不只這樣,上面的字看來真不像能當著愛麗諾的面,把作者送往

另一個世界的樣子。紙旁邊有三張照片—

一張是美琪,另外兩張是蕾莎,一張是她孩提時的,一張

是幾個月前才拍的,上頭還有莫提瑪。他們微笑的樣子,多麼快樂。愛麗諾幾乎每晚都看著這些照

片。這陣子,她至少不再淚流滿面,但淚水並未消失,都流到她的心裡。鹹鹹的淚,幾乎要滿溢出

來。真是難受。

都不在了。

美琪。

蕾莎。

莫提瑪。

他們已經消失快三個月了,美琪甚至還多上幾天……

那頭狗伸了伸四肢,朝她慢慢走來,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牠把鼻子擠進愛麗諾晨袍的口袋中,

知道那裡總塞著幾塊狗餅乾。

﹁好,好,沒事的,﹂她喃喃說著,然後把一塊小臭餅乾塞到牠嘴裡。﹁你的主人躲到哪去了,

嗯?﹂愛麗諾把那張紙遞到牠鼻子前,這頭笨畜生聞了聞,好像真能在那些字母後聞出奧菲流士似

的。

愛麗諾瞪著那些字看,嘴唇發出聲音:﹁在翁布拉的巷弄中……﹂過去那幾個星期,她夜裡總是

這樣站著,四周和她相伴的,是那些無所謂的書。它們無言對她,彷彿知道她會立刻拿它們去交換她

所失去的那三個人,消失在一本書中的那三個人。

﹁真是混蛋,我會學會的!﹂她的聲音像個小孩般倔強。﹁我會學會唸到這些字把我也吞噬掉,

013

沒錯,就是這樣!﹂

那頭狗看著她,像是相信她說的每個字,但愛麗諾根本不相信自己。不,她不是魔法舌頭,就算

她試上個十幾年—

文字還是不會悅耳動人,不會歌吟,不像美琪和莫提瑪唸出來那樣—

或那個該

千刀萬剮的奧菲流士。就算她這輩子無比迷戀文字也一樣。

她哭起來時,那張紙在她指頭間顫動著。又來了,眼淚又來了,儘管她把自己所有的淚水按捺在

自己心中許久。淚水就這樣潰決。愛麗諾大聲啜泣,嚇得那頭狗縮成一團。真是荒謬,一個人心痛

時,淚水就會

而出。書中那些不幸的女主角,一般都是絕色美女,但都不會寫到她們哭腫了眼,

或哭紅了鼻子。我一嚎啕大哭,鼻子就紅,愛麗諾心想。或許因為這樣,我才不會出現在任何書中。

﹁愛麗諾?﹂

她猛一轉身,趕緊擦掉臉上的淚。

大流士站在門口,穿著愛麗諾在他上次生日時送他的過大睡袍。

﹁什麼事?﹂她喝叱他。手帕又到哪去了?她抽咽出聲,從袖子中拿出手帕,擦了擦鼻子。﹁三

個月,他們走了三個月了,大流士!這樣還不能大哭一場嗎?當然可以。你那貓頭鷹眼睛別可憐兮兮

地看著我。不管我們買再多的書—

﹂她大手一揮,指著那些看來心滿意足的書架,﹁不管我們拍賣

回來、交換回來、偷回來多少書,卻沒一本能告訴我我想知道的事!成千上萬的書頁,沒有一頁提到

我想聽到的隻字片語。我又在乎這其他的書幹什麼?我只想聽到他們的消息!美琪好嗎?蕾莎和莫提

瑪好嗎?他們快樂嗎,大流士?他們還活著嗎?我還會見到他們嗎?﹂

大流士看著一排排的書,像是可以在其中一本書中找到答案似的,但他和那些印製出來的書頁一

樣,默不出聲。

014

﹁我幫妳弄杯蜂蜜牛奶。﹂他最後說道,消失在廚房中。

愛麗諾又一個人伴著書、月光和奧菲流士那頭難看的狗。

015

只是一座村子

風在激烈搖擺的樹中,彷彿黑暗的驟雨,

月如幽靈船般,浮沈在雲海中,

路穿過紫色的沼澤,一如月光般的緞帶,

綠林強盜策馬而來

策馬而來

綠林強盜策馬而來,來到老客棧的門口。

——

亞弗列德‧

諾斯︽綠林強盜︾

精靈已開始在樹間飛舞,一大群藍色的小身軀,翅膀沾上了點點星光,而莫發現黑王子瞧著天

空,露出擔心的神色。天際仍如周遭的山丘一般漆黑,但精靈從來不會弄錯,只有破曉才能在這樣寒

冷的夜裡將他們誘出自己的窩,而這回強盜們想要搶救的莊稼所在的村子,緊鄰翁布拉。只要天一

亮,他們就得離開。

十幾間破落的村屋,幾塊貧瘠多石的田地,一道連孩子都擋不了的牆,更別說士兵了—

也就這

些東西,和許多其他村落一樣。三十名寡婦,三十多個孤兒。兩天前,新總督的士兵幾乎奪走鄰村所

有的莊稼。他們到得太晚,但這裡還有得救。他們挖了幾個鐘頭,教女人們把家畜家禽和存糧藏到地

016

下……大

力士扛來最後一袋臨時挖出來的馬鈴薯,粗獷的臉累到紅通通的,他打架或喝醉的時候,也是

這副樣子。他們一起把袋子搬到地底的藏匿之處,位置就在田地後頭。蟾蜍在周圍的山丘中咯咯大

叫,像是在召喚白晝似的,莫拉過樹枝遮住棚屋入口,以免士兵和稅官發現。村子中放哨的人不安起

來,他們也看到精靈了。沒錯,是離開的時候了,回到他們隨時能夠藏身的森林,就算新總督派出愈

來愈多的偵察隊伍在山丘間巡邏,他們還是高枕無憂。翁布拉的寡婦叫他紅雀,倒是很適合毒蛇頭這

位瘦小的大舅子,但他對自己臣民微薄的財物,卻是無法饜足。

莫拿手臂擦了擦眼睛。天哪,他可真累,幾天以來,幾乎不眠不休。要趕在士兵前伸出援手的村

落,實在太多。

﹁你看來很累的樣子。﹂蕾莎昨天在他身旁醒來時,對他這樣說,根本不知道他是在天色已經發

白時才躺下來的。他告訴蕾莎自己做了噩夢,睡不著,只好把她畫出來的精靈和玻璃人裝幀成冊。他

今天也希望自己回到黑王子安頓他們的獨戶莊院時,蕾莎和美琪仍在睡夢之中。這裡位在翁布拉東邊

一小時路程處,遠離因為他親手裝幀出來的書,而得到永生的毒蛇頭統治下的地帶。

就快了,莫心想。那本書很快就不再護著他了。但他這樣自言自語多少次了,毒蛇頭仍然在世。

一名女孩走向他,顯得遲疑。她幾歲呢?六歲?七歲?美琪還是這個年紀,已是多年前的事。她

在他面前一步停了下來,感到為難。

快嘴從暗處走向那女孩。﹁對,好好看看他!﹂他對小傢伙小聲說。﹁真的是他!松鴉!他會把

妳這樣的孩子拿來當晚餐!﹂

快嘴喜歡開這種玩笑。莫把到嘴邊的話嚥了下去。這小女孩跟美琪一樣有頭金髮。﹁別相信他的

017

話!﹂他對她輕言輕語。﹁妳怎麼不跟其他人一起睡呢?﹂

孩子看著他,然後把他的袖子往上推,直到露出那個疤,歌謠裡面提到的那個疤……

她瞪大眼睛看著,帶著又敬又怕的神情,就像這期間許多人看到莫一樣。松鴉。孩子跑回母親身

邊,莫起身。每次,被摩托娜槍傷的胸口痛起來時,他就覺得自己變成了他—

那名費諾格里歐藉由

自己的臉和聲音杜撰出來的強盜?還是自己原本便是松鴉,只是沈睡著,等到費諾格里歐的世界喚醒

了他?有

時,他們把肉或幾袋從紅雀管事處偷來的糧食送到食物短缺的村子時,女人們會過來親吻他的

雙手。﹁去找黑王子,向他致謝。﹂他對她們說,但王子只大笑著。﹁你去弄頭熊過來,﹂他說,

﹁她們自然就不來煩你。﹂

一間屋中傳來一名孩子的哭聲。夜漸漸變紅,莫似乎聽到了馬蹄聲。騎士,至少十二名,或許更

多。耳朵很快便能分辨出不同的聲音,快過眼睛辨識字母的速度。精靈四散開來。女人們叫喊,跑向

孩子們安睡的屋子。莫的手下意識自動把劍抽出,劍還是那把他在夜之堡拿來的劍,那把曾屬於火狐

狸的劍。

破曉了。

據說,他們總在破曉時前來,因為喜歡天空中的紅色曙光?希望他們剛從自己主人沒完沒了的慶

祝活動中過來,酩酊大醉。

王子揮手示意大家到村子由幾層扁平石頭堆成的圍牆邊,屋內無法提供任何保護。熊喘著鼻息,

呻吟出聲,他們這時也衝進黑暗中:十幾名騎士,胸口別著翁布拉的新徽章,一頭紅色襯底的蛇怪。

騎士們自然以為不會碰到男人。哭泣的女人、大喊大叫的小孩,沒錯,但沒有男人,更別說武裝的男

018

人。他們勒住馬,驚愕萬分。

沒錯,他們酩酊大醉。很好,這會讓他們手腳遲鈍。

他們並未遲疑太久,很快發現自己的武裝遠優於這群衣衫襤褸的強盜,而且他們騎馬。

蠢蛋,在他們明白過來武裝並非一切之前,早已一命嗚呼了。

﹁一個不留!﹂快嘴對莫小聲沙啞說道。﹁我們得殺掉他們所有人,松鴉。我希望你慈悲的心瞭

解這點。只要有個漏網之魚回到翁布拉,那這座村子明天就會付之一炬。﹂

莫只點頭。他當然明白。

騎士策馬逼向他們時,馬匹尖聲嘶鳴,莫又察覺當時他在毒蛇山殺死巴斯塔的感受—

冷血無

情,就像自己腳下的白霜一樣冰冷。他唯一的恐懼,便是害怕自己。接著是嘶喊、呻吟、流血,自己

的心跳強烈急速。砍殺刺擊,從別人體內把劍拔出,自己的衣服沾上別人濕淋淋的血,臉因怨恨︵還

是恐懼?︶而變形扭曲。幸好,在頭盔下並看不出來。他們往往還很年輕!手腳分離,血肉模糊。小

心,你的後面。殺無赦,快點,一個不留。

松鴉。

一名士兵被他刺倒前,喃喃說出這個名字。說不定在他嚥下最後一口氣時,還想著在翁布拉城堡

中會拿到懸賞松鴉屍體的銀子,那是一名士兵一輩子都無法掠奪得到的銀子。莫從他胸口把劍抽出。

他們並未穿戴盔甲。對付女人和小孩,哪需要盔甲?殺人讓人心寒,不管皮膚如何紅通,血液如何沸

騰。

是的,他們殺光對方。他們把屍體推下山坡時,屋內悄然無聲。他們兩名同伴陣亡,這時屍骨和

敵人混在一起。沒有時間埋葬他們。

019

黑王子肩上有道深深的刀傷。莫盡力包紮好他,那頭熊則擔心地坐在一旁。那個把他袖子推起來

的女孩,從一間屋子出來。從遠處看,她真的很像美琪。美琪、蕾莎—

希望他回去時,她們還未

醒。不然要他如何解釋身上這些血?這許多血。

黑夜遲早會遮去白晝,莫提瑪心想。血腥的夜,安詳的白晝—

那些日子,美琪帶他看過她在夜

之堡只能說給他聽的一切;在花朵點點的水塘中,身體覆滿鱗片的水妖、早已不見蹤跡的巨人、一碰

觸,便會低吟的花、參天大樹、在樹根間冒出來的地衣女,彷彿從樹皮中剝落下來似的……安詳的白

晝,血腥的夜。

他們把馬匹帶走,盡可能抹掉交戰的痕跡。那些女人告別時結結巴巴說出的感謝語中,摻雜了恐

懼。她們親眼看著自己的恩人和她們的敵人一樣懂得殺人。

快嘴帶著馬和大多數的人回到營地。他們幾乎每天遷移。現在營地位在一道黑暗的峽谷,就算白

天也亮不到哪去。他們去找羅香娜,請她治療傷患。莫則回蕾莎和美琪安睡的地方—

那個黑王子幫

他們找到的廢棄的莊院,因為蕾莎不想待在強盜窩,而美琪過了幾個無家可歸的星期,也渴望有間屋

子。

黑王子陪著莫,一如往常。﹁當然,松鴉總有隨從!﹂他們分開前,快嘴打趣說。莫幾乎想把他

拉下馬。在那場殺戮之後,他的心仍急速跳著,但黑王子拉住了他。

他們步行,雖然這段路對他們疲累的身軀來說滿痛苦的,但和騎馬相比,步行的蹤跡比較難被察

覺。那座莊院一定不能出問題,因為莫所愛的一切都在那裡。

每回,那間屋子和半頹圮的廄棚都在樹木間不期然地冒出來,彷彿被人忘卻在那一般。那些曾經

供給莊院的田地,現在空無一物,而曾經通往鄰村的路也早已湮滅。森林吞沒了一切。這裡的森林,

020

不像翁布拉南邊被人稱作無路森林的森林,而有許多名稱,一如其中的村子:精靈森林、黑森林、地

衣女森林。而在松鴉巢穴所在的地方,就像大力士所言,被人稱作雲雀森林。﹁雲雀森林?真是好

笑。大力士把一切都冠上鳥名!就連精靈,他都能冠上鳥名,而精靈根本受不了鳥!﹂美琪只這樣表

示。﹁巴布提斯塔說,這是光的森林!聽起來好多了,不然你以前在森林中有見過這許多的螢火蟲和

火精靈嗎?還有那些晚上窩在樹冠上發光的甲蟲……﹂

不管這座森林怎麼稱呼,每回莫對樹下的那分祥和都會感到新的悸動,提醒他這和紅雀的士兵一

樣,都是墨水世界的一部分。第一道曙光從樹枝間滲漏下來,在樹上灑上淡淡的金色斑點,精靈們在

秋日冷冽的陽光下起舞,彷彿醉酒一般。他們飛向大熊毛茸茸的臉,直到大熊揮掌驅趕他們,而王子

微笑地抓住這樣一個小東西的耳朵,好像聽得懂那刺耳的小聲音在罵什麼。

另一個世界也是如此嗎?為什麼他沒有任何印象?那裡的生活也是這般迷人繽紛:有黑暗,有光

明,有殘暴,有美麗—

那許多偶爾讓他迷醉的美?

黑王子派人日夜看守那座莊院。今天輪到壁虎。他們離開樹叢間時,壁虎一臉悶悶不樂地走出頹

圮的豬圈。壁虎總是閒不下來,身材不高,眼睛略凸,也是他名字的由來。一隻被他馴服的烏鴉蹲立

在他肩上。王子把這些鳥當成信使,但牠們多半在市集上幫壁虎偷東西。見到牠們的喙嘴無所不叼,

總讓莫訝異不已。

壁虎見到他們衣服上的血跡時,臉一下慘白,但顯然這座孤伶伶的莊院這晚並未被墨水世界的黑

影波及。

莫走向水井時,累到差點被自己的腳絆倒,王子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自己也累到搖搖晃晃。

﹁今天真是驚險,﹂他盡可能壓低聲音說,似乎怕自己的聲音會像個虛假的幽靈嚇走這片祥和。

021

﹁我們如果不小心謹慎些,這群士兵便會在下一座村子等候我們的大駕。毒蛇頭懸賞你腦袋的價碼,

可以買下整個翁布拉了。我幾乎不再相信自己的手下,而村裡的小孩這時都認得出你。或許你該在這

兒待上一陣子?﹂

莫趕走在水井上四飛的精靈,垂下木桶。﹁胡說,他們一樣認得出你。﹂

水在深處閃閃發光,彷彿月亮在那躲避一日之晨似的。就像梅林屋前的水井,莫心想,同時拿清

水澆涼自己的臉,洗乾淨手臂上被一名士兵劃到的傷口。現在只差貓頭鷹阿奇米德飛到我肩上,瓦特

跌跌撞撞跑出森林……︵註:︽石中劍︾的場景︶

﹁你在笑什麼?﹂黑王子靠在莫身旁的水井,而他的熊在被露水打濕的地上翻滾,呼呼出聲。

﹁笑一個自己以前唸過的故事。﹂莫把水桶擱在熊旁邊。﹁有空我說給你聽,是個不錯的故事,

雖然結局悲慘。﹂

但王子搖搖頭,手抹過自己疲倦的臉。﹁不了,結局悲慘的故事,我不想聽。﹂

壁虎並非看守這座沈睡莊院的唯一一人。見到巴布提斯塔走出頹圮的廄棚,莫露出笑容。巴布提

斯塔不喜打鬥,但他和大力士是莫最喜歡的強盜朋友,他們其中一人在蕾莎和美琪入睡之際守衛的

話,莫便比較放心夜裡離開。巴布提斯塔仍在市集上插科打諢,就算他的觀眾沒有多餘的錢。﹁畢竟

他們不該完全失去歡笑!﹂快嘴為此嘲笑他時,他這樣表示。他樂於把他的麻子臉藏在自己縫製的面

具後,不管是哭是笑,就看他喜歡。不過,他走向水井旁的莫時,並未遞給他面具,而是一包黑衣

服。

﹁你好,松鴉,﹂他跟問候自己的觀眾時那樣,深深鞠躬說道。﹁對不起,你吩咐的工作花了點

時間。我的線用完了,跟其他東西一樣,在翁布拉也缺,好在還有壁虎,﹂他朝他一鞠躬,﹁派出一

022

名他的黑羽毛女友,從一名在新總督治理下依然富有的商販那偷來幾個線團。﹂

﹁黑衣?﹂王子疑惑地看了莫一眼。﹁做什麼用?﹂

﹁書籍裝幀師的服飾。這仍是我的老本行,你忘了嗎?而且夜裡,黑色也是很好的偽裝。這裡這

件——

﹂莫脫掉血跡斑斑的襯衣,﹁我最好也染黑,不然根本沒辦法再穿。﹂

王子若有所思看著他。﹁雖然你不想聽,我還是要再說一次。在這裡待上幾天,忘了外面的世

界,就像這座被世人遺忘的莊院一樣。﹂

那張黑臉上的憂心讓莫感動,有一會,他差一點想把那包衣服退給巴布提斯塔,就差一點而已。

王子離開後,莫把襯衣和沾上血的褲子藏到現在已被他改成作坊的烘焙房去,穿上了黑衣。衣服

十分合身,他隨著穿過缺了玻璃的窗戶的晨光,一起溜回屋裡時,便穿著這件衣服。

美琪和蕾莎果然還沒醒。一個精靈誤入美琪的房間,莫小聲說了幾句,誘她來到自己手中。﹁你

們看看,﹂快嘴老說。﹁連這些討厭的精靈都喜歡他的聲音。看來我真的是唯一不會被迷住的傢伙

了。﹂莫把精靈帶到窗邊,讓她飛出去。他幫美琪拉上被子,就像那些只有他們兩人的夜晚一樣,並

瞧著她的臉。她睡著的時候,看來仍是那麼小,醒來時,卻是一副大人模樣。她在睡夢中低喊著一個

名字。法立德。是不是一初戀,人就會長大?

﹁你去哪了?﹂

莫猛一轉身。蕾莎站在門口,揉著惺忪的眼睛。

﹁我在看精靈們晨舞。夜裡愈來愈冷,不久後,他們便不會再離開窩巢。﹂

這畢竟不算謊言。而黑袍的袖子夠長,可以遮住他下臂的傷口。﹁過來吧,不然會吵醒我們的大

女兒。﹂

023

他拉著她到他們的臥房。

﹁這是什麼衣服?﹂

﹁書籍裝幀師的衣服。巴布提斯塔幫我縫製的。和墨水一樣的黑。

合身嗎?我也要他幫妳和美琪縫製些衣服。妳很快會需要新衣服。﹂

他把手擱在她腹部,現在還看不出來。一名新生兒,來自原來的世

界,他們到了這裡才發現。蕾莎告訴他的時候,還不到一星期。﹁你想

要女兒,還是兒子?﹂﹁我想就行了嗎?﹂他反問,並試著想像再次握

著小小的手指會是什麼感覺,小到連他的大拇指都握不住的手指。來得

正是時候—

美琪那時小到都不能算是個孩子。

﹁害喜愈來愈厲害。我明天騎去找羅香娜,她一定有辦法。﹂

﹁一定。﹂莫摟住她。

安詳的白晝,血腥的夜。

024

寫出來的金銀珠寶

他尤其懂得品嘗陰暗的東西,

當他在空蕩蕩的小房間,和水漬,

和關上的百葉窗,又高又藍,在一起

讀自己的小說,眼前浮現

過去的森林,赭色的天空,

在星空下綻放的慾望之花。

——

韓波︽七歲詩人︾

奧菲流士當然不會自己動手挖。他穿著精美的衣服站在那兒看法立德汗流浹背。他已讓法立德挖

了兩個地方,而法立德現在在挖的洞,已經及胸深。泥土又濕又重。過去幾天,雨下得很大,橫肉找

來的鏟子根本沒用。此外,法立德頭上有個被吊死的傢伙,在寒風中搖來晃去,繩子看來快要爛斷。

要是他掉下來,腐爛的屍骨埋掉自己,那該怎麼辦?

右邊的絞刑架上,還有另外三個可憐鬼在搖搖晃晃。新總督喜歡絞刑。據說紅雀拿被吊死的人的

頭髮做成假髮—

翁布拉的寡婦們私下說道,因為這樣,已有一些女人被吊死……

﹁你還需要多久?都天亮了!快點,挖快點!﹂奧菲流士對法立德大小聲,把一個頭顱踢向坑洞

025

中的他。那些頭顱像是駭人的水果般擱在絞刑架下。

天真的亮了。混蛋乳酪腦袋。幾乎讓他挖了整個晚上!哦,要是能扭斷他那白脖子就好了。

﹁快點?那就換你那嬌滴滴的保鏢來挖一下!﹂法立德抬頭對他喊道。﹁這樣至少可以訓練一下

他的肌肉!﹂

橫肉粗笨的手臂抱胸,低頭對他露出輕蔑的微笑。奧菲流士在市集上發現這個高大個子。一名浴

療師在那拔掉別人發炎的牙齒時,他幫他緊抓住客人。﹁你又在那瞎說什麼!﹂法立德問他為什麼還

要一名僕人時,奧菲流士只不屑地回答:﹁為了避開街巷中晃來晃去的無賴,就連翁布拉賣破爛的販

子都有保鏢,而我比他們有錢多了!﹂他說得沒錯—

由於奧菲流士出手比浴療師大方,而橫肉也已

受不了那些哀叫,便一言不發跟他們走。他叫歐斯,對這樣一個大塊頭來說,這個名字著實太短,但

對一個不太說話的人來說,又挺配的。法立德起先差點發誓說他那張難看的嘴裡沒有舌頭。但這張嘴

可真能吃,往往奧菲流士的女僕端吃的東西給法立德時,立刻便被橫肉狼吞虎嚥吃掉。法立德起先還

會抱怨,但等歐斯為此在地窖樓梯伏擊他後,他便寧可飢腸轆轆上床睡覺,或在市集上偷些吃的。沒

錯,橫肉讓他服侍奧菲流士的日子變得更加難受。一些塞到法立德草褥中的玻璃碎片,樓梯腳下伸出

來的一條腿,頭髮突然被狠狠抓上一把……對歐斯一定要隨時保持警覺,只有晚上,在他像狗一樣低

三下四地睡在奧菲流士的房間前時,才能鬆一口氣。

﹁保鏢不用挖!﹂奧菲流士百無聊賴說道,同時不耐煩地在被挖出來的洞孔間來回走著。﹁如果

你再這樣慢吞吞,我們馬上就要再找一名保鏢。中午前,又會有兩名私獵者被帶到這裡吊死!﹂

﹁你看吧!我不是老跟你說,乾脆在你的房子後挖出寶藏不就好了!﹂絞刑丘、墓地、被燒毀的

莊院—

奧菲流士喜歡讓法立德心驚膽寒的地方。沒錯,乳酪腦袋真的不怕鬼怪。不得不承認這點。

026

法立德擦掉眼睛上的汗。﹁那你至少可以寫清楚寶藏埋在哪一個該死的絞刑架下。還有,為什麼一定

要埋那麼深?真是見鬼。﹂

﹁別那麼深!藏在我家後面!﹂奧菲流士不屑地嘟起女孩般柔軟的嘴唇。﹁真是異想天開!這種

事會出現在這個故事中嗎?費諾格里歐可不會冒出這種荒唐念頭。但我幹嘛跟你一直解釋!你反正聽

不懂。﹂

﹁是嗎?﹂法立德把鏟子深深插入潮濕的泥土裡,任其卡著。﹁但我很清楚一點,你寫出一個又

一個的寶藏,裝成富商,追求翁布拉的每個女僕,而髒手指仍然和死人作伴!﹂

法立德發現自己又要哭了。痛楚依然像髒手指為他而死的那晚一樣鮮明。要是他能忘掉他僵直的

臉孔就好了!要是他只能憶起他活著的樣子就好了,但他卻不斷見到髒手指躺在坍塌的礦坑裡,冰冷

無聲,心被凍結。

﹁我受不了當你的僕人了!﹂他抬頭對奧菲流士喊道。勃然大怒中,他甚至忘了那些被吊死的

人,他們一定不願意聽到有人在他們受死之處大喊大叫。﹁你自己也未遵守約定!你像肥肉中的蛆,

窩在這個世界,而不把他召喚回來。你跟其他人一樣埋葬了他!費諾格里歐說得對,你就跟噴過香水

的豬膀胱一樣沒用!我會告訴美琪,要她送你回去!她會做的,你看著好了!﹂

歐斯看著奧菲流士,一臉疑問,眼神像是在哀求能抓住法立德,把他徹底毒打一頓,但奧菲流士

並未理會。

﹁啊,我們又回到老話題了!﹂他以好不容易按捺住的聲音說道。﹁那個神奇無敵的美琪,有個

同樣傳奇的父親,他的名字這時聽來像是一頭鳥,和一群身上長滿蝨子的強盜躲在森林裡,而那些破

衣破褲的吟遊歌手為他編出一首接一首的曲子。﹂

027

奧菲流士扶正眼鏡,抬頭瞧著天空,像是要向天抱怨這許多的名不副實。他喜歡因為自己的眼鏡

帶來的暱稱:複眼。在翁布拉,大家不敢大聲跟他說話,但這只讓奧菲流士更為得意。此外,這副眼

鏡證明了他那些關於自己出身的謊言,都是真的:說他來自海另一頭一個遙遠的國度,那裡的王公貴

族都有複眼,能讓他們讀出自己臣民的念頭;說他是當地國王的私生子,在自己親兄弟的妻子無可救

藥地愛上自己後,不得不逃離兄弟。﹁這傢伙真是油腔滑調!他那漿糊腦袋裡根本沒什麼獨到想法,

只拿別人的點子在那招搖撞騙。﹂

但是,費諾格里歐日日夜夜痛苦著,而奧菲流士則大大方方在這個故事中蓋上自己的印記—

乎比故事的原創者更懂這個故事。

﹁你知道,如果你很喜歡一本書,一遍又一遍讀著,你會想要什麼?﹂他們第一次站在翁布拉的

城門前時,他問法立德。﹁不,你當然不知道,你又怎麼會知道?書一定只會讓你想到在寒夜中容易

拿來燒。但我還是願意透露答案給你知道。你會想一起參與,不然呢?不過當然不是當個窮兮兮的宮

廷詩人。我很願意把這角色留給費諾格里歐—

就算他演得很蹩腳!﹂

在第三晚,奧菲流士便在城牆附近一間骯髒的客棧裡開始大展身手。他吩咐法立德幫他偷來酒和

一根蠟燭,自己從披風下拿出一張髒兮兮的紙和一支鉛筆—

還有那本無比該死的書。他的手指就像

找著閃亮玩意的喜鵲,在書頁中游移,挑出愈來愈多的字。而法立德笨到相信奧菲流士辛辛苦苦填滿

那張紙的字,會治癒他心中的痛,帶回髒手指。然而,奧菲流士另有其他打算。他在大聲朗讀自己寫

下的文字之前,遣走法立德,但在天亮之前,法立德就得幫他從翁布拉的地下挖出第一批寶藏,就在

療養院後面的墓園。奧菲流士見到錢時,高興得像孩子一樣,但法立德瞪著墳墓,吞下自己的眼淚。

靠著這些金銀珠寶,奧菲流士換上新裝,僱來兩名女僕和一名廚娘,買下一名絲綢商人的華屋。

028

前任屋主動身去找跟隨柯西摩開拔到無路森林中,未再回來的兒子。

奧菲流士也假裝成商人,販賣奇特的願望—

不久後,事情便傳到紅雀那裡,說這個外地人,一

頭金髮稀疏,皮膚白晳,就像一般王宮貴族那般,有辦法弄到神奇的玩意,像是有斑點的山妖、蝴蝶

般斑斕的精靈、火精靈翅膀做成的珠寶、鑲上水妖鱗片的腰帶、貴族馬車的金色斑點馬和其他翁布拉

人至今只在童話故事中見到的生物。許多生物在費諾格里歐書中都有恰當的字眼。奧菲流士只需稍加

重新組合。他創造出來的生物,偶爾喘了幾口氣後便一命嗚呼,不然便是兇惡無比︵橫肉的雙手倒是

常綁著繃帶︶,但奧菲流士並不以為意。他怎麼會在意森林中幾十個火精靈因為突然少了翅膀而餓

死,或哪天早上幾個全身沒有鱗片的水妖在河面上漂浮,早已氣絕呢?他從那個老人編成的精美織物

中,抽出一條條的線,再編成自己的圖案,在費諾格里歐的大地毯中像是繽紛的補釘一般,靠著自己

的聲音從別人的文字中唸出來的東西致富。

他真該死,死上一千零一遍,才會讓人滿意。

﹁我不會再幫你做任何事!絕對不會!﹂法立德擦掉雙手上被雨打濕的泥土,試著爬出坑洞,但

歐斯在奧菲流士示意下,把他推了回去。

﹁挖!﹂他嘟噥道。

﹁你自己挖!﹂法立德在自己汗濕的袍子中顫抖,但是因為冷,還是憤怒,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你那高貴的主人不過是個騙子!他早因為騙人被關到監獄去過,他會再度鋃鐺入獄的!﹂

奧菲流士瞇起眼睛。他很不喜歡別人提到他生命中的這個章節。

﹁我打賭,你是那種會把老太婆騙得精光的人。而你在這裡像頭牛蛙一樣大吹牛皮,只因你的謊

話一下成真,你就去跟毒蛇頭的大舅子花言巧語,認為自己比所有人都要聰明!但你又會什麼?幫紅

029

雀把看來像是掉進染缸裡的精靈、一箱箱滿滿的寶藏、精靈翅膀做成的珠寶寫過來。但我們把你找來

的那件事,你卻做不到。髒手指死了,他死了,他再也——

不能—

復生了!﹂

又來了,該死的眼淚又來了。法立德拿自己骯髒的手指擦掉淚,而橫肉面無表情地低頭瞪著他,

一副全然聽不懂的樣子。他又怎麼會懂?歐斯哪知道奧菲流士偷來的字,哪知道那本書和奧菲流士的

聲音?﹁

沒有人—

把——

我——

找來!﹂奧菲流士探身在坑洞邊,像是要把那些話吐到法立德臉上似

的。﹁而我大可不必聽一個讓髒手指一命嗚呼的傢伙說他!你還在娘胎時,我就知道他的大名,就算

你徹徹底底讓他從這個故事消失,也只有我能召喚他回來……但怎麼做,什麼時候,完全操之在我。

現在給我挖,不然你想一想阿拉伯人的至理名言—

﹂法立德覺得自己被這些話碎屍萬段似的,﹁要

是我付不起女僕的錢,未來要自己洗衣服,我還寫得出東西嗎?﹂

混蛋,他真是混蛋。法立德低下頭,免得奧菲流士看見他在流淚。一個讓髒手指一命嗚呼的傢

伙……﹁

你說,我為什麼付自己的寶貝錢聽那些吟遊歌手難聽的曲子,因為我忘了髒手指嗎?不,因為

你一直沒辦法幫我查出,在這個世界要在哪裡,而且怎麼和白衣女子溝通!所以我只好一直聽那些難

聽的曲子,站在瀕死的乞丐身旁,還要賄賂療養院裡的女醫士,只要那裡有人即將死掉,便來叫我。

當然,如果你能像你的師傅那樣,用火召喚白衣女子的話,事情會簡單許多,只是,我們不是一直功

敗垂成嗎?要是她們至少來看看你,就像傳說那樣,她們喜歡拜訪一下她們碰過的人,但她們沒有過

來!還有,我擱在門前的新鮮雞血,並不管用,那個我花了一大袋銀幣跟一個掘墳人討價還價買來的

小孩骨頭,同樣無效,那還是因為城門的守衛告訴你,小孩骨頭會招來一堆的白衣女子的!﹂

030

是,是!法立德很想雙手摀住耳朵。奧菲流士說得沒錯,他們試過各種方法,但白衣女子就是沒

有現身,除了她們,有誰可以告訴奧菲流士讓髒手指死而復生的方法呢?

法立德默默把鏟子從泥中拔出來,繼續挖掘。

當他終於戳到木頭時,雙手早已起了水泡。他從泥裡拉出來的箱子,並不很大,但和上次那個一

樣,全都裝滿了銀幣。法立德偷聽過奧菲流士唸出寶藏的樣子:﹁在陰森山丘的絞刑架下,早在肥肉

侯爵砍掉那裡的橡樹做成他兒子的棺木前,有一群強盜在那埋下一小箱銀幣。他們後來自相殘殺,但

這箱銀幣原封不動埋在讓他們屍骨變白的土裡。﹂

箱子的木頭已經腐爛,法立德說不清他所挖出來的這些寶藏以及這次的銀幣,是不是在奧菲流士

寫出來之前便已埋在這些地點。乳酪腦袋對這些問題只露出意味深遠的微笑,但法立德懷疑他也不知

道答案。

﹁怎麼樣,還有話說嗎?這應該夠下個月用。﹂奧菲流士的微笑相當自戀,法立德很想拿一鏟子

的土抹在他臉上。一個月!他和橫肉裝到皮袋裡的銀幣,夠填飽翁布拉所有忍飢挨餓的人好幾個月

了。

﹁還要弄多久?帶著新鮮絞刑祭品的劊子手大概已經上路了。﹂奧菲流士一緊張,他的聲音就不

是那麼動人了。

法立德一聲不吭繫好另一個裝得滿滿的袋子,一腳把空箱子踢回坑裡,抬頭再瞧一眼被吊死的

人。陰森山丘過去便是執行絞刑所在,但到了紅雀統治後,才再被當成主要的行刑地點。城門前絞刑

台瀰漫的屍臭,經常飄到城堡中。這種味道和毒蛇頭大舅子在翁布拉挨餓時所享用的美食格格不入。

﹁你安排好今天下午的吟遊歌手了嗎?﹂

031

法立德只點點頭,同時扛著沈重的袋子跟在奧菲流士後面。

﹁昨天那個真是醜到極點!﹂奧菲流士讓歐斯幫他上馬。﹁簡直就是個活生生的稻草人!而他從

那張沒幾顆牙齒的嘴裡唱出來的,大半都是普通的曲子:美麗的女侯爵愛上窮兮兮的吟遊藝人,啦啦

啦啦,英俊的公侯之子愛上了農夫女兒,啦啦啦哩……沒有一個字提到白衣女子。﹂

法立德心不在焉聽著。他跟吟遊歌手已不太說得上話,他們多半為紅雀載歌載舞,不再選黑王子

當他們的王,因為他公開挑戰佔領者。

﹁至少—

—﹂奧菲流士繼續說,﹁稻草人知道幾首關於松鴉的新曲子。我花了些錢才從他那裡套

出來,而他唱得很小聲,好像紅雀本人就站在我窗底下似的,但有一首我還真的從未聽過。你還是堅

稱費諾格里歐沒再寫?﹂

﹁我敢肯定。﹂法立德把背袋換邊,像髒手指的老樣子,輕吹著口哨。偷偷摸摸從一座絞刑架後

竄出來,嘴裡叼著一隻死老鼠。這頭小貂留在法立德身邊,葛文則待在羅香娜家—

像是想待在髒手

指最先會回去的地方,要是死神真的讓他離開自己蒼白的手指的話。

﹁你為什麼這麼肯定?﹂偷偷摸摸跳上法立德的肩膀,鑽進他的背袋時,奧菲流士厭惡地歪了歪

嘴。乳酪腦袋討厭這頭貂,但他忍了下來,或許因為那曾經是髒手指的貂。

﹁費諾格里歐的玻璃人說他不再寫東西,他一定知道得最清楚,不是嗎?﹂

自從費諾格里歐不住在城堡中,而又搬回敏奈娃的閣樓房間後,薔薇石英便不斷抱怨自己過得辛

苦,每次奧菲流士派法立德到費諾格里歐那裡問問題時,法立德也破口大罵那個陡得要命的木頭樓

梯。那些問題不外大海南方和毒蛇頭領地毗連的國度有哪些?統治翁布拉北邊的侯爵,是否是毒蛇頭

妻子的親戚?巨人到底住在哪裡,還是他們已經絕種?河裡的兇猛魚類是否也吃水妖?

032

法立德辛苦爬上那些階梯後,費諾格里歐有時還不讓他進來,不過,偶爾他酒喝多了,便會滔滔

不絕。這些日子,老人便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法立德回到奧菲流士那裡時,腦袋便裝滿了一堆訊

息——

然後奧菲流士又再盤問一次。這會逼人發瘋。但每次這兩個人試著直接溝通時,沒幾分鐘便大

吵起來。

﹁好,很好!要是那老傢伙寧可寫東西,而不喝酒,事情會更加複雜!他上次那些點子,只讓事

情亂七八糟,無可救藥。﹂奧菲流士拿起韁繩,瞧著天空。看來又是陰雨的天氣,灰濛、悲傷,一如

翁布拉居民的神色。﹁戴面具的強盜、長生不死之書、從亡靈中歸來的公侯!﹂他搖了搖頭,催馬上

了通往翁布拉的小徑。﹁誰知道他還會想到什麼!是囉,費諾格里歐可以好好喝掉他那尚存的理智。

我會照顧他的故事的,我懂得比他多多了。﹂

法立德又未細聽,只把自己的驢子從灌木叢中拉出來。乳酪腦袋愛怎麼說,隨他去吧。他才不管

那兩個誰會寫下召回髒手指的文字,只要真的發生就行!就算這該死的故事結局悽慘,也無所謂了。

法立德跳上驢子瘦巴巴的背時,那頭驢子老是想去咬他。奧菲流士騎了一匹翁布拉城中最俊的

馬——

乳酪腦袋雖然臃腫,馬卻騎得不錯—

但他自然像他過去那樣小氣,只幫法立德買了一頭驢

子——

喜歡咬人,老到腦袋都禿了。至於橫肉,就算兩頭驢子也馱不動他,所以像頭笨重的大狗,在

奧菲流士身旁慢吞吞晃著,因為吃力而滿頭大汗,在穿過翁布拉附近山丘的小徑上,上上下下。

﹁好吧,費諾格里歐不再寫東西。﹂奧菲流士喜歡把自己的念頭大聲說出來。有時,看來他幾乎

像是要聽到自己的聲音,才能整理思緒似的。﹁關於松鴉的那些故事又是哪來的?保護寡婦、把金銀

財寶擱在窮人家門口、把偷獵到的肉送給孤兒……那些真的都是莫提瑪‧

弗夏特幹的嗎,費諾格里歐

沒有補上隻字片語幫他?﹂

033

一輛手推車迎面而來,奧菲流士出聲咒罵,把馬驅進荊棘叢中,橫肉咧嘴傻笑,瞪著那兩個跪在

推車中的年輕人,他們雙手被綁在背後,臉孔因為害怕而變得瘦削蒼白。其中一位,眼睛比美琪還要

明亮,兩人都沒法立德大。當然了,要是他們年紀再大一點,也就隨柯西摩出征,早已一命嗚呼。但

這個早上,對他們來說,年紀大概也不是什麼慰藉。大家會從翁布拉看見他們的屍體,而紅雀不會聞

到他們。這是殺雞儆猴,要人不要飢不擇食,鋌而偷獵。

在絞刑架上很快氣絕,白衣女子因而來不及現身?法立德不由自主抓了抓自己的背,巴斯塔的刀

便曾插在那裡。她們也沒來找他,對不對?他記不起來,也沒傷痛的印象,只記得自己恢復神智時見

到了美琪的臉,記得自己轉身,看到髒手指躺在那裡……﹁你為什麼不乾脆寫她們放過他,帶走

我?﹂他問奧菲流士,但那傢伙只大笑。﹁你?你真以為白衣女子會拿你這跑來攪局的小偷來換火舞

者?不,我們得找更肥的餌。﹂

奧菲流士策馬前行時,裝滿銀幣的袋子在鞍上

蹦跳著,歐斯的腦袋因為吃力而紅通通,看來像是

隨時會在他那個肉呼呼的脖子上炸開似的。

該死的乳酪腦袋!沒錯,美琪應該把他送回

去!法立德心想,同時腳跟踢了踢驢子的側腹。最

好現在,別一天拖過一天!但誰來幫她寫那些字

呢?除了奧菲流士,又有誰能把髒手指從死神那裡

召回來呢?

他永遠不會回來!他心裡頭輕聲唸著。髒手指

034

死了,他死了。

那又怎樣?他喝叱那個細微的聲音。在這個世界,那算什麼?我不是也回來了。

要是髒手指記得怎麼回來就好了。

035

墨水衣

我相信自己皮膚下有光,

彷彿只是昨天的事。

如果你割開我,我會發光。

但現在我在生命的人行道上跌倒,

我的膝蓋破皮,我流出血。

——

比利‧

柯林斯︽十歲前夕︾

新的早晨在美琪臉上灑下潔白的光,喚醒了她,空氣無比清新,彷彿在她之前,沒人呼吸過似

的。精靈像學會說話的小鳥般,在她窗前啁啾,某處有頭松鴉鳴叫—

如果那是松鴉的話。大力士可

以維妙維肖模仿各種鳥,聽來像是鳥隻棲息在他寬闊的胸中一般。牠們全都回應他,雲雀、學舌鳥、

啄木鳥、夜鶯和壁虎被馴服的烏鴉。

莫也已醒來。她聽到他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還有她母親的。法立德是不是終於來了?她趕緊離

開自己所睡的草褥︵睡在床上是什麼感覺?她幾乎記不起來了︶,跑到窗邊。幾天以來,她一直在等

法立德。他答應要過來,但院子中只有她父母和看見她在窗邊、對她微笑的大力士。

莫幫蕾莎把一匹馬上鞍,他們來到這裡時,這些馬已等在其中一個廄棚中。這些馬都很俊美,過

036

去一定是紅雀的某個貴族朋友所有,但美琪不願多想黑王子幫他們打點來的這許多東西,是怎麼落入

這些強盜手中的。他喜歡黑王子、巴布提斯塔和大力士,但其他一些人讓她毛骨悚然,像快嘴和壁

虎,就算在毒蛇山救了她和她父母的正是同一批人。﹁強盜就是強盜,美琪,﹂法立德常說。﹁黑王

子是為別人出力,但他那些手下,有許多只想填滿自己的荷包,而不願在田裡或作坊中辛苦工作。﹂

啊,法立德……她好想他,連自己都感到害羞。

她母親看來臉色蒼白。過去那幾天,蕾莎常常不舒服,因此才想騎馬去找羅香娜。這種事,沒人

比髒手指的寡婦更懂,或許倉梟例外,但自髒手指死後,他過得也不好—

尤其在他聽到毒蛇頭燒掉

他多年來在森林另一頭打理的療養院後。至於貝拉和其他女醫士的下場,沒有人知道。

美琪走到屋外時,一隻老鼠,像髒手指的貂一樣帶角,一閃而過,一個精靈向她飛馳而來,抓住

她的頭髮,但驅走精靈,美琪這時已駕輕就熟。天氣愈冷,精靈愈不常離開自己的窩,但仍會獵取人

類的頭髮。﹁除了熊的毛髮,﹂巴布提斯塔老說。﹁沒東西會讓精靈感到溫暖!但拔熊的毛,太危險

了。﹂早

晨寒冷,美琪冷到手臂摟著身子。強盜們幫他們弄來的衣服,沒有她在另一個世界這種日子時

所穿的毛衣來得溫暖,她實在懷念在愛麗諾衣櫃裡等著她的溫暖襪子。

她走向莫時,莫轉身微笑。他看來疲憊不堪,卻很快樂的樣子。他睡得不多,往往在自己臨時的

作坊工作到深夜—

靠著費諾格里歐幫他弄來的幾樣工具。他還不斷去森林裡,不是獨自一人,便是

和黑王子。他以為她一無所知,但美琪已見過強盜們來接他好幾次—

在她無法入眠,站在窗邊等法

立德的時候。他們以松鴉的叫聲召喚莫。美琪幾乎每晚都聽到。

﹁妳好點了嗎?﹂她擔心地看著母親。﹁說不定是因為我們幾天前找到的蕈菇。﹂

037

﹁不,一定不是。﹂蕾莎看著莫微笑。﹁羅香娜應該已有治療的草藥。妳要跟我一起去嗎?說不

定布麗安娜也在那裡,她並未每天幫奧菲流士工作。﹂

布麗安娜。她為什麼會想見她?因為她們差不多年紀?布麗安娜在柯西摩死後,被醜東西趕走,

算是她陪柯西摩的遲來懲罰。之後布麗安娜,先幫羅香娜忙田裡的事,但現在則和法立德一樣幫奧菲

流士工作。奧菲流士這時已有六、七位女僕。法立德暗自嘲笑,乳酪腦袋已不用自己梳他那幾根頭髮

了。奧菲流士只僱漂亮的女孩,而布麗安娜非常漂亮,她在場時,美琪覺得自己就像天鵝旁的鴨子一

樣。更糟的是—

—布麗安娜是髒手指的女兒。﹁那又怎樣?我根本不跟她說話。﹂美琪向法立德問到

她時,他這樣表示。﹁她恨我,跟她母親一樣。﹂然而……他幾乎天天見到她們,布麗安娜和其他女

孩。翁布拉最漂亮的女孩都在奧菲流士家工作,而他幾乎已兩個禮拜沒來找她。

﹁怎麼,妳要一起來嗎?﹂蕾莎仍看著她,等她回答,而美琪覺得自己臉一下紅了起來,像是被

母親看穿了她的心事一般。

﹁不,﹂她說,﹁不,我想我還是待在這裡。大力士會陪妳一起去,對不對?﹂

﹁當然。﹂大力士把保護她和蕾莎當成自己的任務。美琪不清楚,莫是否有請他幫忙,還是他這

樣做,只是為了向松鴉展現自己的忠誠。

他幫蕾莎上了馬。她常抱怨穿著連衣裙騎馬很麻煩,所以在這個世界寧可穿男人的衣服,就算這

點曾經讓她成了摩托娜的階下囚也一樣。﹁我天黑前回來,﹂她對莫說。﹁說不定羅香娜也有藥治你

的失眠。﹂

蕾莎和大力士一起消失在樹叢間,留下美琪獨自和莫在一起,就像從前只有他們兩人時一樣。

﹁她真的不舒服!﹂

038

﹁妳別擔心,羅香娜有辦法的。﹂莫看著自己搭出一間作坊的烘焙房那頭。他穿的黑衣服是什

麼?﹁我也要離開,但我會在傍晚回來。壁虎和巴布提斯塔都在廄棚中,大力士離開後,黑王子還會

再派木腳過來。他們三個比我更會照顧妳。﹂

他聲音裡裡有什麼?謊話嗎?自從摩托娜差點殺了他後,就變了。他變得難以接近,往往心不在

焉,彷彿有一部分的他留在那個他差點死掉的洞窟裡,或是在夜之堡的塔樓牢房中。

﹁你要去哪?我跟你一起去。﹂美琪發現自己的手臂挽著他的時候,他嚇了一大跳。﹁怎麼

了?﹂﹁

沒事,什麼事都沒有。﹂他摸了摸黑色的衣袖,避開她的目光。

﹁你又跟黑王子一起離開。我昨天晚上在院子中看到他。發生了什麼事?﹂

﹁沒事,美琪。真的沒事。﹂他一臉心不在焉地摸了摸她的臉頰,然後轉身走向烘焙房。

﹁什麼事都沒有?﹂美琪跟著他。房門低矮,莫得低下頭。﹁你從哪裡弄來這件黑衣服?﹂

﹁這是書籍裝幀師的服飾,巴布提斯塔幫我縫製的。﹂

他走向到自己工作的檯子。上面擱著皮革、幾張羊皮紙、線、一把刀和那本過去幾週他幫蕾莎的

圖稿裝幀出來的小書,畫裡都是精靈、火精靈和玻璃人,還有黑王子、大力士、巴布提斯塔和羅香

娜。其中也有一張法立德。書被綑好,看來莫要帶書上路。書、黑衣服……

喔,她很瞭解他。

﹁不,莫!﹂美琪抓過那本書,藏在自己背後。他或許可以騙過蕾莎,但騙不過她。

﹁什麼?﹂他真的盡量裝出無辜的樣子,他比以前更會偽裝。

﹁你想去翁布拉,去找巴布盧斯。你是不是瘋了?那簡直危險至極!﹂

039

有一會,莫真的想再繼續騙她,但接著嘆了氣。﹁好吧,我老是騙不了妳。我還以為,這陣子大

概會容易些,因為妳差不多是大人了。我真是蠢。﹂

他摟住她,輕輕從她手中拿走書。﹁沒錯,我想去找巴布盧斯,趕在紅雀把妳老對我說的那些書

賣掉之前。費諾格里歐會以書籍裝幀師的身分把我偷渡到城堡裡去。妳想,紅雀一本書會換來多少桶

酒?半個圖書館幾乎空了,他才辦得了自己的慶典!﹂

﹁莫!這太危險了!要是有人認出你的話,該怎麼辦?﹂

﹁誰?翁布拉城裡沒人見過我。﹂

﹁可能有名士兵在夜之堡見過你,黑炭鳥應該也在那裡!幾件黑衣服是騙不過他們的。﹂

﹁亂說!黑炭鳥最後見到我的時候,我是半死不活。而且,他寧可別碰上我。﹂他那張再熟悉不

過的臉,不只一次變成一個陌生人的臉。冰冷,無比冰冷。

﹁妳別那麼擔心地看著我!﹂他說,想用微笑驅走冰冷,但笑容並未久駐。

﹁美琪,妳知道嗎,我的雙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他把手伸過去,像是她能看出那種變化。﹁它

們握著我根本不知道它們會耍弄的東西—

而且耍得很好。﹂

莫瞧著自己的雙手,彷彿那是別人的似的。美琪常看著這雙手切割紙張、固定書頁、繃緊皮

革——

或把OK繃貼在她破皮的膝蓋上。但她很清楚,莫這時說的東西是什麼。當他拿著從夜之堡帶

下來的劍,和巴布提斯塔或大力士在廄棚後面練習時,她常常在一旁瞧著。他能讓劍飛舞,彷彿他的

雙手同樣熟練舞劍,就像善於運用裁刀或摺紙器一樣。

松鴉。

﹁美琪,我想,我該讓自己的雙手回想起它們原本的技藝。我自己也想這樣。費諾格里歐告訴巴

040

布盧斯,找到了一位技藝出色的書籍裝幀師。但巴布盧斯在把自己的作品交託出去之前,想先看看這

位書籍裝幀師,所以我要上城堡,向他證明,我跟他一樣都是自己這行的專家。這也要怪妳,害我等

不及想親眼瞧瞧他的作坊!妳還記得妳在夜之堡塔樓上跟我提過巴布盧斯的畫筆嗎?﹂他模仿她的聲

音:﹁他是一名書籍彩繪師,莫!在翁布拉城堡上!最棒的一個。你可以看見那些畫筆和顏料︙︙﹂

﹁是,﹂她低聲說。﹁是,我記得。﹂她甚至還記得莫的回答:我真想看看那些畫筆。但她也記

得自己當時為他擔驚受怕。

﹁蕾莎知道你要騎去哪裡嗎?﹂她把手擱在他胸口,那個只剩一個提醒他差點死去的疤痕。

他不需要回答,他那自知有罪的眼神便已清楚表明,未跟蕾莎提過自己的任何計畫。美琪瞧著檯

子上的工具。他或許說得沒錯,或許該是讓他的雙手回想起來的時候,或許他真的也可以在這個世界

扮演他在另一個世界珍愛的角色。雖然聽說紅雀認為書本多餘,就像臉上的癤,但翁布拉隸屬毒蛇

頭,他的士兵無所不在。要是其中一位認出幾個月前還是他們陰森森的主人階下囚的這個男人,該怎

麼辦?﹁

莫。﹂話擠到美琪的舌尖。她過去幾天常常在想,只是不敢說出來,因為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

這樣想。﹁你會不會有時也想,我們應該回去的事?回去找愛麗諾和大流士。我知道,我曾說服你留

下來,但……毒蛇頭仍在找你,你晚上都跟強盜們出去。蕾莎或許沒有察覺,但我知道!我們什麼都

看到了,精靈、水妖、無路森林和玻璃人……﹂找到合適的字眼,同時對她自己解釋清楚她心裡的想

法,真的很難。﹁或許……或許是時候了。我知道費諾格里歐不再寫東西,但我們可以問問奧菲流

士。他畢竟嫉妒你,如果我們離開,他成了這個故事中唯一的朗讀者,他一定會很高興!﹂

莫只看著她,美琪便已知道他的答案。他們的角色互換了,現在是他不想回去。在那些粗糙的紙

041

和費諾格里歐弄來的刀具間,松鴉的黑羽毛靜靜擱在檯子上。

﹁過來!﹂莫坐在檯子邊,把她拉到自己身旁,像她還是小女孩時無數回那樣。那是多久以前的

事。久到彷彿是另外一個故事,故事中的美琪是另外一個美琪似的。但當莫摟著她的肩,她一下子又

回到那個故事裡去,感到安全、無憂無慮,沒有現在蟄伏在心中、似乎一直盤踞在那的渴望……渴望

那個有頭黑髮、手指上有煤灰的男孩。

﹁我知道,為什麼妳想回去。﹂莫輕聲說。他或許變了,但還是像她看出他的念頭一樣,可以清

楚猜出她的心思。﹁法立德多久沒來這裡了?五天,六天?﹂

﹁十二天。﹂美琪哀怨地回答,把臉埋在他肩上。

﹁十二天?我們要不要請大力士在他那細細的胳臂上打幾個結?﹂

美琪不得不笑出聲。要是莫哪天不再逗她笑的話,她該怎麼辦?

﹁我還沒看到所有的東西,美琪,﹂他說。﹁最重要的東西我還沒看到—

巴布盧斯的書,手抄

的書,美琪,有插圖的書,沒有許多年後灰塵造成的斑點,沒有變黃,沒有被多次裁切,沒錯,顏料

才剛剛在書頁上變乾,裝幀還柔韌……誰知道,說不定巴布盧斯會讓我在旁看他工作。妳想像一下!

我一直希望能看著其中一張小巧的臉被畫到羊皮紙上,看著那些藤蔓開始纏繞一個首行大寫字母,哪

怕只有一次機會都好……﹂

美琪無法改變這點,不得不微笑起來。﹁好啦,好啦,﹂她說,手按住他的嘴。﹁好,﹂她再次

說。﹁我們去找巴布盧斯,一起去。﹂

像從前一樣,她在腦海裡繼續說,只有你和我。當莫想抗議時,她再次摀住他的嘴。﹁這是你自

己說的!在坍塌的礦場那時。﹂髒手指過世的那個礦場……美琪輕輕重複莫的話,似乎記得那天的每

042

字每句,彷彿有人寫在她心上:﹁帶我去看看精靈、美琪,還有水妖,還有翁布拉城堡中的書籍彩繪

師,讓我們看看他的畫筆是不是真的很細。﹂

莫起身,開始收拾他擱在檯子上的工具,一如以往他在愛麗諾花園中的作坊那般。

﹁是,是,我是說過這些話,﹂他說,沒看著她。﹁但翁布拉現在是由毒蛇頭的大舅子統治。要

是我讓妳身陷險境,妳想想看,妳母親會怎麼說?﹂

她的母親。是的……

﹁蕾莎並不需要知道。求求你,莫!你一定要帶著我!不然—

不然我就告訴壁虎,要他轉告黑

王子你想幹嘛,那你就永遠到不了翁布拉!﹂

他別過臉,但美琪聽到他小聲笑著。﹁喔,這是勒索,我有教過妳這種事嗎?﹂

他嘆了口氣,轉過身,久久注視著她。﹁那好吧,﹂他最後說。﹁我們一起看看那些畫筆,我們

畢竟也在夜之堡上一起待過。翁布拉的城堡和夜之堡相比,不會更陰森吧,對不對?﹂

他摸了摸黑色的衣袖。﹁我很慶幸,這裡的書籍裝幀師不穿漿糊黃的服飾,﹂他說,同時把蕾莎

圖稿裝幀出來的書塞進鞍袋中。﹁至於妳母親—

我會在拜訪完城堡後,去羅香娜那裡接她,但妳別

對她提到我們出遊的任何事。妳大概老在想,為什麼她早上會不舒服的事,對不對?﹂

美琪看著他,感到莫名其妙—

但立刻便覺得自己真笨,笨得可以。

﹁弟弟,還是妹妹?妳喜歡誰?﹂莫一臉看來無比幸福的樣子。﹁可憐的愛麗諾。妳知道嗎,自

從我們搬進她家後,她就在期待這個喜訊!但我們現在卻把孩子帶到另一個世界。﹂

弟弟,還是妹妹……美琪小的時候,有一陣子裝得像是自己有個隱形的妹妹,幫她用雛菊煮茶,

用沙子烤餅乾。

043

﹁那……你們知道寶寶的事多久了?﹂

﹁跟妳一樣,來自同一個故事,如果妳是指這點的話。說得確切一點,是在愛麗諾的家。一個有

血有肉的孩子,不是文字,不是筆墨紙張。不過——

誰又知道。說不定我們只是

從一個故事掉到另一個故事中?妳看呢?﹂

美琪四處瞧著,打量著檯子、工具、羽毛——

和莫的黑衣。這些都是文字構

成的,對不對?費諾格里歐的文字。這棟屋子,這個莊院,他們頭上的天空,樹

木,石頭,雨水,太陽和月亮。沒錯,那我們呢?美琪心想。我們是什麼構成

的?蕾莎、我、莫和即將誕生的小寶寶。她再也弄不清答案。她會知道答案過

嗎?

她周遭的東西似乎都在低吟著未來的一切與過去的一切,美琪打量自己的雙

手時,在她看來,像是可以讀出手中的文字,說著:然後,會有個新生兒誕生。

044

費諾格里歐感到抱歉

﹁這是什麼?﹂哈利顫抖地問道。

﹁這個東西嗎?這是儲思盆,﹂鄧不利多說。﹁我有時會覺得,相信你也知道這種感覺,腦袋就

是塞滿了太多思緒與記憶。﹂

——

羅琳︽哈利波特:火盃的考驗︾

費諾格里歐躺在床上,過去幾週常常這樣。還是好幾個月了?無所謂了。他鬱悶地瞧著頭上的精

靈窩。除了一窩的精靈外,其他幾乎全都離開了,留下的喋喋不休,咯咯亂笑,像水面上的油漬一樣

彩色繽紛。奧菲流士!見鬼了,這個世界的精靈是藍色的,白紙黑字寫著的。這個傻子在想什麼,把

他們染成像彩虹一樣五彩繽紛?更糟的是,只要他們落戶生根,就會趕走藍精靈。彩色精靈、滿是斑

點的山妖,據說也有一些四條手臂的玻璃人跑來跑去。費諾格里歐只要一想到這些,頭就會痛。而他

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想,不在問,那個自認為翁布拉最重要人物的奧菲流士,這時又在被自己當成宮廷

的華屋中寫些什麼!

他幾乎每天都派薔薇石英去那打探,但說不上來,玻璃人似乎並不善於刺探情報。沒錯,真是如

此。而且,費諾格里歐懷疑薔薇石英寧可溜到裁縫巷去追自己的女性同類,而不去奧菲流士家。唉,

費諾格里歐,他悶悶不樂想著,你應該在這些玻璃傢伙愚蠢的心裡多添些責任感的。不過,這也不是

045

你唯一的錯……

他剛拿起擱在自己床邊的紅酒壺,想避開這個令人沮喪的發現,一個小小的身影便出現在小天窗

上,有點氣喘吁吁。終於。薔薇石英原本淡粉紅色的身體,轉成了緋紅色。玻璃人不會流汗,如果過

分使勁的話,身體便會變色︵這個規則自然是他訂的,他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麼︶,但這個瘋瘋癲癲

的傢伙幹嘛要爬上屋頂?這些笨玩意從桌上掉下來,身體就會碎裂,這樣做不是太過輕率!沒錯,玻

璃人一定不是探子的理想對象,但另一方面,他們的身材卻是相當不引人注目—

就算他們的身體容

易碎裂,但他們的透明特徵肯定會是秘密打探的絕佳幫手。

﹁怎麼樣?他在寫什麼?快點說!﹂費諾格里歐拿過酒壺,拖著光腳走向玻璃人。薔薇石英要索

一點紅酒當成自己刺探任務的報酬,他不厭其煩強調,這種任務絕非玻璃人的一般工作,因此需要額

外回饋。費諾格里歐承認,一丁點酒,並非獅子大開口,但薔薇石英至今並未打聽出太多消息,而

且,他也不能喝酒,酒只會讓他更加放肆—

然後打上好幾個鐘頭的嗝。

﹁我報告之前,可不可以先喘一口氣?﹂他尖聲問道。

看吧,放肆起來了,而且老是一副受氣的樣子!

﹁你還有氣,而且顯然也能說話!﹂費諾格里歐從他固定在小天窗的繩子上把玻璃人一把抓下,

那原本是要讓他從那滑下來用的,然後把他帶到自己不久前在市集上便宜買來的桌子邊。

﹁好,我再問一次,﹂他說,並從酒壺中倒出一丁點酒給玻璃人。﹁他在寫什麼?﹂

薔薇石英聞了聞酒,皺起變成深紅色的鼻子。﹁你的酒也愈來愈差了!﹂他語帶委屈地確認道。

﹁我應該要別的酬勞!﹂

費諾格里歐老羞成怒,拿走他玻璃雙手中的那一點酒。﹁你根本沒資格喝!﹂他大聲叫罵。﹁你

046

乾脆承認,你還是沒有查出任何東西,沒有任何蛛絲馬跡!﹂

玻璃人雙臂抱胸。﹁喔,是嗎?﹂

這真逼人發瘋,還不能用力搖他,就怕搖斷他一條手臂,或甚至腦袋。

費諾格里歐一臉陰沈,把那一丁點酒擱回桌上。

薔薇石英把手指伸進去沾了沾酒,舔了舔手指。﹁他又寫出一筆寶藏。﹂

﹁又來了?真是見鬼,他花錢比紅雀還兇!﹂費諾格里歐依然懊惱自己從未想過這個點子。但另

一方面……他需要一個朗讀者,把他的文字變成叮叮噹噹的錢幣,而他不確定美琪或她父親會為這種

無聊的把戲出借他們的舌頭。﹁好,一筆寶藏。還有呢?﹂

﹁喔,他寫了些東西,但似乎一點都不滿意。我不是說過,現在有兩個玻璃人服侍他?他到處跟

人吹噓的四臂玻璃人—

—﹂薔薇石英壓低聲音,彷彿很怕說出來似的,﹁被他氣得往牆上甩!翁布拉

的人都知道這件事,但奧菲流士出手大方。﹂費諾格里歐不理會玻璃人提到這點時瞧著他的責備眼

神。﹁所以現在是那一對兄弟服侍他,雅斯皮斯和赤鐵。哥哥赤鐵簡直是個怪物!他……﹂

﹁兩個玻璃人?這個傻子為什麼要兩個玻璃人?難道他現在積極介入我的故事,一個玻璃人來不

及幫他削羽毛筆嗎?﹂費諾格里歐發現自己氣到胃腸發酸,就算有四臂玻璃人往生這個好消息也一

樣。奧菲流士或許慢慢明白,他創造出來的東西並不值得被書寫下來!

﹁好,還有呢?﹂

薔薇石英默不出聲,委屈地雙臂抱胸。他很不喜歡被人打斷話。

﹁老天,別在那兒裝模作樣!﹂費諾格里歐把酒稍微推過去給他。﹁他還寫了什麼?給紅雀的異

國新獵物?給宮女們的帶角小狗?還是他認為我的世界還缺有斑點的侏儒?﹂

047

薔薇石英又把手指伸進酒裡去沾。﹁你得幫我買條新褲子,﹂他表示。﹁我爬來爬去,實在可

憐,褲子都磨破了。你可以隨便到處跑,但我到人類這裡,並不想穿得比我森林中的遠親還要不

堪。﹂喔

,有些時候,費諾格里歐很想一拳打穿他。﹁你的褲子?你的褲子關我什麼事?﹂他喝叱玻璃

人。

薔薇石英喝了一大口酒—

接著吐在自己的玻璃腳上。﹁這比醋還不如!﹂他大罵著。﹁為此我

要被人丟骨頭?為此我要偷偷穿過鴿糞和破瓦?沒錯,你不要不可置信地看著我!那個赤鐵逮到我在

翻奧菲流士的東西時,拿雞骨頭丟我!想把我推出窗外!﹂

他嘆了口氣,擦掉腳上的酒。﹁好吧,裡面提到帶角的野豬,但我幾乎看不出來他寫什麼,然後

還有會唱歌的魚,我真的得說,實在無聊,然後又是一堆有關白衣女子的東西。複眼顯然還在收集吟

遊歌手有關白衣女子的所有歌曲……﹂

﹁是,是,但全翁布拉都知道這件事!你出去這麼久,就打聽到這件事?﹂費諾格里歐把臉埋在

雙手中。這個酒真的不好,每過一天,他的頭就似乎愈來愈重。真該死。

就算難喝到變臉,薔薇石英又喝了一口。這個玻璃笨蛋!最晚拖到明天,他又會胃絞痛。﹁不管

怎樣,這是我最後一次的報告!﹂他在兩個嗝之間宣稱。﹁我不會再當探子!只要那個赤鐵在那裡,

我就不去。他跟山妖一樣孔武有力,至少弄斷兩個玻璃人的手臂!﹂

﹁是,是,好啦。反正你也是個沒用的探子,﹂費諾格里歐喃喃說道,同時搖搖晃晃回到自己的

床。﹁你就承認自己更願意到裁縫巷去偷瞧那些玻璃小姐。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他哀嘆一聲,在自己的草褥上攤平身子,瞧著上頭空空的精靈窩。還有什麼比一個寫不出東西的

048

作家更慘的事了?還有什麼比不得不瞧著別人上下其手自己的文字,在自己創造出來的世界中添上毫

無品味的彩色斑點,更不堪的命運?宮廷詩人再也不住在城堡中,再也沒有一大箱華服和自己的馬,

又回到敏奈娃的住處。她再次收容他,簡直是個奇蹟——

看看他的文字和歌曲幹下的好事,她失去了

丈夫,她的孩子沒了父親。是的,全翁布拉城都知道費諾格里歐在柯西摩戰役中扮演的角色。他們沒

把他拉下床打死,已經讓人感到訝異,或許翁布拉的女人忙著不要餓死吧。﹁不然你要去哪?﹂他站

在敏奈娃家門口前時,她只這樣說。﹁城堡裡,不再需要宮廷詩人,他們未來大概只唱笛王的曲

子。﹂這點她倒是沒說錯。紅雀喜歡銀鼻子血腥的詩句,如果他正巧沒有寫出幾行關於自己打獵冒險

的蹩腳詩句的話。

好在,至少薇歐蘭不時會派人來找費諾格里歐。她當然不知道他寫給她的東西,是偷自另一個世

界的作家的。不過,就連醜東西也付得不高。毒蛇頭的女兒比新總督的宮女還要窮,費諾格里歐不得

不在市集上額外當文書賺錢過活,這自然更讓薔薇石英逢人就說自己的主人境遇悽慘。但誰會聽玻璃

人那種尖尖的聲音!就讓那個透明的笨傢伙去說吧!就算他每個晚上仍要薔薇石英把一張空白的羊皮

紙擱在桌上,但他卻已發誓永不再創作。他不會再寫下一字一句—

除了他偷自其他人的作品,和那

些無足輕重的遺囑、買賣文件與紙或羊皮紙上等東西中枯燥、蒼白的廢話。文字栩栩如生的時代已經

過去。那些文字陰險、可怕,嗜血的墨黑怪物,只會帶來不幸。他不會再去幫這些文字,喔,不。走

在翁布拉沒有男人的巷道中,他可需要一整壺酒,才能驅走柯西摩戰敗後那種生不如死的哀痛。

現在,在過去熙來攘往的街道中遇見的,只有黃毛小子、瘦弱的老人、殘障、乞丐、尚未聽聞翁

布拉賺不到錢的流動商販,或和城堡中那些吸人血的水蛭做生意的商人。哭紅眼睛的女人、沒有父親

的孩子、來自森林另一頭的男人,希望在這能碰上一位年輕的寡婦或一間無人的作坊—

還有士兵。

049

是的,翁布拉城真的不缺士兵。他們想拿什麼就拿什麼,夜以繼日,沒有屋舍可以倖免。他們表示這

是戰爭責任—

難道他們說錯了嗎?畢竟柯西摩是發起攻擊的一方,柯西摩,他俊美無辜的角色︵至

少他是這樣認為︶。他現在躺在肥肉侯爵為自己兒子所造的靈柩之中,那原本躺在裡面那個臉被燒毀

的死者︵或許是真正的,或第一位柯西摩︶,則被草草埋在城北墓園自己的臣民之間—

位置不錯,

費諾格里歐是這樣認為,至少不像城堡底下的墓室那樣孤寂。就算敏奈娃表示,薇歐蘭每天都下去,

官方說法是哀悼自己死去的丈夫,但實際上︵至少大家私下這樣傳言︶是去會見自己的密探。據說,

醜東西不用再支付自己的探子。由於憎恨紅雀,他們成群來找她。當然,只需看看這個傢伙便可明

白,這個噴香水的雞胸劊子手,靠著自己妹夫的恩惠當上總督。每個雞蛋上畫上的臉,立刻看來跟他

是一個模子。不,費諾格里歐並未創造出他!這個故事又是自行造出紅雀。

他一上任,便在城堡大門旁張貼一張針對未來在翁布拉違法亂紀者將會施行的刑罰清單—

附上

圖片,好讓不識字者也能明白其中的警示。刨眼、砍手、鞭笞、柱刑示眾、烙刑……費諾格里歐每次

經過這個通告時,都會把頭轉開,而自己不得不帶著敏奈娃的孩子經過執行多數刑罰的市集廣場時,

便摀住他們的眼睛︵就算伊沃每次都出聲抗議︶。然而,他們還是會聽到叫喊。好在,在這個少了男

人的城市,會被處罰的人也不多了。許多女人甚至都帶著孩子離開,遠離再也無法保護翁布拉避開另

一頭那位永生不死的毒蛇頭侯爵的無路森林。

沒錯,費諾格里歐,毫無疑問,那是你的點子。不過,關於銀色爵士對自己長生不死並不怎麼高

興的傳聞愈來愈多了。

有人敲門。會是誰?真是見鬼,他這陣子真的什麼都記不起來了嗎?對了!那隻烏鴉昨晚送來的

該死字條到哪去了?烏鴉突然蹲踞在天窗上時,薔薇石英差點嚇死。莫提瑪想到翁布拉來!就是今

050

天!不過,他不是約他在城堡大門前見嗎?這次來訪實在大膽輕率。城裡每個角落都張貼著懸賞松鴉

的告示。好在上面的畫像根本不像莫提瑪,但仍然危險!

門再次被敲響。

薔薇石英的手指伸進酒杯裡。這樣的玻璃人根本開不了門!奧菲流士一定不用自己開門,他的新

保鏢據說塊頭大到幾乎無法通過城門。保鏢!要是我再提筆寫作的話,費諾格里歐心想,那我會要美

琪幫我唸來一個巨人,看看那個傻子有什麼話說。

敲門聲顯得很不耐煩了。

﹁好,好,我就來了!﹂費諾格里歐找褲子的時候,被一個空酒壺絆了一下。他吃力地把腳伸進

褲子,骨頭痠痛不已!一大把年紀真沒用。為什麼他不寫個故事是大家永遠年輕的故事?因為那太無

趣。他心想,同時往門口跳去,一條腿伸進扎得令人發癢的褲子。無趣至極。

﹁對不起,莫提瑪!﹂他喊道。﹁玻璃人沒準時叫醒我。﹂

薔薇石英開始在他身後咒罵,但門外回應的人並非莫提瑪—

雖然聲音也一樣好聽,而是奧菲流

士。真是說到鬼,鬼就到!這傢伙來這想幹什麼?指控薔薇石英在他家刺探嗎?真要指控的話,也是

我指控,費諾格里歐心想。他掠奪扭曲的,畢竟是我的故事!可悲的傻子、小白臉、牛蛙、黃毛小

子——

費諾格里歐幫奧菲流士取了一堆別名,沒有一個討人喜歡。

他固定派那個小子過來還不夠嗎?還要自己大駕光臨?他一定又想問一堆笨問題。你自找的,費

諾格里歐!在礦坑時,被美琪強逼寫出來的那段文字,這時已被他詛咒過不知多少遍:於是,他召來

另一個比他年輕的人,名叫奧菲流士—

他長於文字,雖然還不像費諾格里歐那樣出神入化—

並決

定傳授他自己的技藝,一如所有師者一般。奧菲流士可以待在他身邊一陣子,玩弄文字,誘惑、欺

051

騙、創造、破壞、驅走並召回文字—

同時費諾格里歐等著自己的倦意消逝,對文字再有興致,並把

奧菲流士送回原來召喚他來的世界,讓自己的故事帶著嶄新的文字流傳下去。

﹁我現在應該立刻把他寫回去!﹂他嘮叨唸著,同時踢開擋路的空酒壺。﹁絕不遲疑!﹂

﹁寫?我聽到寫這個字眼嗎?﹂薔薇石英在他身後嘲弄道。他果真又恢復自己正常的顏色。費諾

格里歐拿一塊乾掉的麵包丟他,但離那個淡粉紅色的腦袋還有一掌寬以上的距離。玻璃人發出一聲同

情的嘆息,清晰可聞。

﹁費諾格里歐?費諾格里歐,我知道你在!快點開門。﹂天哪,他真討厭這個聲音,在他的故事

中播種雜草般的文字。而且還用他的文字!

﹁不,我不在!﹂費諾格里歐低吼道。﹁你來,我就不在,傻子。﹂

費諾格里歐,死神是男是女?白衣女子曾經是人類嗎?費諾格里歐,要是你連這個世界最簡單的

規則都無法對我解釋清楚,我該怎麼召回髒手指呢?見鬼了,誰要他召回髒手指的?畢竟,要是一切

像他費諾格里歐原本所寫的那樣,他早該死了?至於﹁最簡單的規則﹂—

請問一下,生和死什麼時

候成了簡單的事?去他的劊子手︵可惜這些人近來在翁布拉變多了︶,他哪會知道這個或那個世界如

何運作的一切事?他從未想過死,或死之後的事。為什麼要?只要活著,死又關你什麼事?不過,如

果死了的話—

那大概也不用你再去操心了。

﹁他當然在!費諾格里歐?﹂那是敏奈娃的聲音。該死,傻子找她來幫忙。不笨嘛。喔,不,奧

菲流士可真不笨。

費諾格里歐把空酒壺藏到床下,兩條腿擠進褲子,拉開門閂。

﹁你看吧!﹂敏奈娃從他沒有梳理的頭髮一路打量到他的光腳,一副無法認同的樣子。﹁我告訴

052

你的客人你在。﹂她看來傷心欲絕,疲憊不堪。她現在在城堡的廚房中工作。費諾格里歐求薇歐蘭把

她安插在那裡。但紅雀喜歡在夜裡飲宴,敏奈娃往往要到早晨才回得了家。說不定她哪天會疲累而

死,留下可憐的孩子成為孤兒。唉,真是悲慘!他那美麗的翁布拉怎會成了這個模樣!

﹁費諾格里歐!﹂奧菲流士擠過敏奈娃,露出那隨時掛在嘴邊用來偽裝的天真無辜微笑。他當然

又帶了紙條過來,寫滿問題的紙條。他怎麼付得起身上穿的這件衣服?在自己是宮廷詩人全盛期時,

費諾格里歐也未穿過這種衣服。你忘了他寫出來的寶藏嗎,費諾格里歐?

敏奈娃又默默走下陡峭的樓梯,而奧菲流士身後有個男人擠進費諾格里歐的房門,他就算縮起

頭,也要小心不被卡住。啊哈,他那位傳奇保鏢。這一大團肉站在房裡時,費諾格里歐的小房間更顯

窄小了。相反地,雖然法立德至今在這個故事扮演一個不算無足輕重的角色,但卻佔不了太多位置。

法立德,死亡天使……他遲疑不定跟著他的主人進門,彷彿恥於和他為伴似的。

﹁開門見山說吧,費諾格里歐,我很抱歉—

﹂奧菲流士自大的微笑和他的話根本不相配,﹁但

我怕我又發現一些無稽之談。﹂

無稽之談!

﹁我已派法立德拿相關問題來問你,但你卻給了他一些很奇怪的答案。﹂他神色凝重地扶正自己

的眼鏡,從黑色的絲絨外套中拿出那本書。沒錯,這傻子把費諾格里歐的書帶到書裡講的這個世界中

來:︽墨水心︾,最後的孤本。但他把書還給了作者嗎?不,並沒有。﹁我很遺憾,費諾格里歐,﹂

他只露出自己善於駕馭的自大表情︵奧菲流士很快便摘下勤奮學生的面具︶說,﹁但這本書是我的。

還是你真的認為作者是自己每本作品的當然所有人?﹂自以為是的毛頭小白臉!他怎麼這樣跟他說

話,他周遭的一切都是他創造的,就連他呼吸的空氣也不例外!

053

﹁你又想從我這裡打聽死神的事?﹂費諾格里歐把腳擠進自己的舊靴子中。﹁為什麼呢?讓你可

以繼續騙這個可憐的孩子,表示你會從白衣女子那裡召回髒手指,讓他繼續服侍你?﹂

法立德緊咬嘴唇。髒手指的貂在他肩上露出一臉睡意—

還是這是另外一隻?

﹁你又在那瞎說!﹂奧菲流士的聲音聽來明顯不高興︵要冒犯他還真容易︶。﹁難道我看起來很

難找僕人的樣子嗎?我有六位女僕、一名保鏢、一名女廚娘和這男孩。我有需要的話,可以隨時找來

更多的僕役。你很清楚,我想召回髒手指,並非只為這男孩。他屬於這個故事,少了他,這個故事就

沒什麼價值了,就像沒有花朵的花,沒有星子的天空—

﹁沒有樹的森林?﹂

奧菲流士臉紅得跟虞美人一樣。啊,愚弄他真是有趣,也算費諾格里歐現在少有的樂趣。

﹁你喝醉了,老頭!﹂奧菲流士發火道,他的聲音也可以很難聽。

﹁不管有沒有醉,我駕馭文字,還是勝過你千萬倍,你只會耍弄二手文字。你拆開你找到的,然

後重新編織起來,好像故事是雙舊襪子一樣!所以,你別對我說髒手指在這個故事中的角色。你大概

記得,在他決定和白衣女子一起走之前,我已讓他一命嗚呼了!你以為你是誰,到這兒來拿我的故事

教訓我?你最好看看這個!﹂他勃然大怒,指著自己床上方閃閃發亮的精靈窩。﹁彩色精靈!自從他

們在我的床上頭搭出這個難看的窩,我晚上都會做噩夢!而且,他們會偷藍精靈的冬天存糧!﹂

﹁不管怎樣,﹂奧菲流士聳了聳臃腫的肩,﹁他們看起來很漂亮,不是嗎?全是藍色的,我覺得

太單調。﹂

﹁是嗎,你這樣覺得?﹂費諾格里歐的聲音大到一個彩色精靈不再沒完沒了嘰嘰喳喳,而從自己

粗俗的窩裡探出頭來窺看。﹁那你去寫你自己的世界!這裡是我的,懂嗎?我的世界!我受不了你在

054

裡面瞎鬧。我承認我這輩子犯了幾個錯,但把你寫來,絕對是我最大的錯!﹂

奧菲流士百無聊賴地打量自己被咬到見肉的指甲。﹁我真的再也聽不下去!﹂他輕聲說道,語露

威嚇。﹁這個﹃你把我寫來,她把我唸來﹄的廢話。這裡現在唯一會唸會寫的人是我。文字早已不聽

你使喚了,老頭,你自己知道!﹂

﹁它們會再聽我使喚的!而我第一個要寫的,便是你的回程票!﹂

﹁是嗎?誰會唸出這些神奇的字呢?就我所知,你不像我,你需要一名朗讀者。﹂

﹁那又怎樣?﹂費諾格里歐緊逼近奧菲流士,激動地對他眨著自己的遠視眼。﹁我會問莫提瑪!

他的魔法舌頭大名可不是白來的,就算他現在有另一個名字。你問問那男孩!要不是莫提瑪,他大概

還在沙漠中鏟駱駝糞。﹂

﹁莫提瑪!﹂奧菲流士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個不屑的微笑。﹁你是不是把頭埋在酒壺裡了,搞不清

楚現在你的世界的情況?他不再唸了。這個書籍裝幀師現在寧可當強盜—

這個角色還是你為他量身

訂做的呢。﹂

保鏢嘟囔了一聲,大概算是在笑吧。這傢伙真是討厭—

是他,還是奧菲流士把他寫來的?費諾

格里歐激動地打量了這個賣弄肌肉的傢伙好一會,然後又轉身對著奧菲流士。

﹁我沒為他量身訂做!﹂他說。﹁剛好相反:我拿莫提瑪來當這個角色的樣本……而從我聽到的

事來看,他扮演得還不錯。但這絕不表示松鴉沒有一個魔法舌頭,更別提他有天賦的女兒。﹂

奧菲流士再度瞪著自己的指甲看,而他的保鏢則開始大吃特吃費諾格里歐剩下的早餐。﹁是嗎?

那你知道他在哪裡嗎?﹂他幾乎不動聲色地問道。

﹁當然,他會來—

﹂那男孩突然站到費諾格里歐面前,手摀住他的嘴時,他突然不出聲了。為

055

什麼他老忘記他的名字?因為你的腦袋不中用了,費諾格里歐……

﹁沒人知道松鴉在哪!﹂他的黑眼睛看著他,露出責備的眼神。﹁沒人!﹂

沒錯。真是該死,你這酒鬼笨蛋!他難道忘了,奧菲流士一聽到莫提瑪的名字,就嫉妒得要死,

而他還在紅雀那裡進進出出?費諾格里歐真想咬斷舌頭。

但奧菲流士微笑著。﹁別那麼驚恐的樣子,老頭!這個書籍裝幀師會來這裡,這真放肆。他被吊

死之前,難道想讓歌詠他大無畏的曲子成真嗎?他的下場就是如此,跟所有英雄一樣。我們兩個都知

道,不是嗎?別擔心,我不想送他上絞刑台,這點自有別人代勞。不,我只想和他談談白衣女子。見

過她們的人,能活下來的並不多,所以我真的想跟他聊一聊。關於這些倖存的人,有些十分有趣的傳

聞。﹂﹁

如果見到他,我會轉告他,﹂費諾格里歐粗暴地回答。﹁但我很難想像他會跟你聊,畢竟,要

不是你自願幫摩托娜把他唸過來,他大概也不會認識白衣女子。薔薇石英!﹂他踩著自己的舊靴子大

步走向門口,臉色凜然。﹁我得處理一些事,送一下我們的客人,但別去碰那頭貂!﹂

費諾格里歐幾乎像巴斯塔拜訪他那一天一樣,急匆匆衝下樓梯要往院子去。莫提瑪一定已在城堡

大門前等著了!要是奧菲流士去城堡跟紅雀說自己聽到的事,卻在那裡發現他的話,那該怎麼辦?

那男孩在樓梯半路趕上他。法立德,對了,他是這樣稱呼,當然。腦袋真是不中用了。

﹁魔法舌頭真的會來?﹂他小聲問他,喘不過氣的樣子。﹁別擔心,奧菲流士不會出賣他。還不

會!但對他來說,翁布拉太危險了!他也帶美琪一起來嗎?﹂

﹁法立德!﹂

奧菲流士在樓梯尾端低頭瞧著他們,彷彿自己是這個世界的王。﹁要是這個老笨蛋沒轉告莫提瑪

056

我想跟他談談的話,你去告訴他。懂嗎?﹂

老笨蛋,費諾格里歐心想。喔,文字眾神,把文字還給我吧,讓我好把這個討厭的傻子踢出我的

故事!他

想好好回答奧菲流士,但自己的舌頭一下子找不到合適的字眼,而那男孩又不耐煩地拉著他離

開。

057

悲傷的翁布拉

我的臣僕都叫我快樂王子,的確,如果歡樂就是快樂的話,那我真是快樂無比。我就這麼活著,

也這麼死去。現在,我死了,他們把我高高立在這裡,讓我能看見自己城中所有的醜惡和貧苦,儘管

我的心是鉛做的,我還是忍不住要哭。

——

王爾德︽快樂王子︾

法立德告訴美琪,這時要進入翁布拉,非常困難,而她一字一句重複給莫聽:﹁守衛不再是以前

那些沒用的笨蛋。要是他們問你到翁布拉做什麼的話,你要好好想想再回答。不管他們要你做什麼,

都裝得恭順低下。他們很少搜身。有時走運的話,他們會直接揮手要你通過!﹂

他們不走運。守衛要他們停下來,當其中一名士兵在馬上招手要他過來,並粗聲要看他的技藝樣

品時,美琪真想緊緊抓住莫。守衛打量那本莫用母親的圖畫裝幀出來的書時,美琪深怕自己是否已在

夜之堡上見過那個失去金屬光澤的頭盔下的臉,而他會不會發現莫藏在腰帶中的刀。單是那把刀,他

們就可置他於死。除了佔領者外,翁布拉人不准攜帶武器,但巴布提斯塔巧手縫製腰帶,就連生性多

疑的城門守衛也找不出任何可疑之處。

等他們騎過包鐵的城門,經過守衛的長矛,進入現在屬於毒蛇頭的翁布拉城時,美琪慶幸莫帶著

刀。

058

美琪和髒手指動身前往流浪藝人的秘密營地後,便未再來過翁布拉。她跑過巷子,手裡拿著蕾莎

的信,信中寫到摩托娜開槍打傷她父親,彷彿已是好久以前的事。她把臉靠在莫背上一會,很高興他

又在她身邊好好活著,很高興終於能夠帶他來看自己說過好多次的東西:巴布盧斯的作坊和肥肉侯爵

的書。在那寶貴的一刻,她暫時忘了所有的恐懼,彷彿墨水世界只屬於他們倆。

莫喜歡翁布拉。美琪可從他的臉上看出來,看他四處張望,不時勒住馬,順著一條條巷子瞧下

去。雖然,佔領者的蛛絲馬跡難以忽視——

但石匠在大門、柱子與拱門上所鑿刻的石雕,卻留了下

來。城裡的藝術無法帶走,這些巷弄中的石刻作品,也不必多費心力去破壞。於是,翁布拉的窗戶和

陽台下,仍綻放著石刻的花朵,藤蔓纏繞著柱子和窗台,而沙色的牆上仍有從扭曲變形的嘴中伸出舌

頭的臉孔,留下石頭的淚。

只有肥肉侯爵的徽章在各處被毀,上頭的獅子只辨識得出殘餘的鬃毛。

﹁右邊那條巷子通往市集廣場!﹂美琪低聲對莫說,莫像夢遊者般點著頭。他繼續騎行時,或許

聽過描述周遭事物的文字。美琪只從母親那裡聽到墨水世界,但莫讀過費諾格里歐的書無數次,每次

都試圖在字裡行間找出蕾莎。

﹁是不是跟你想像的一樣?﹂她輕聲問他。

﹁是,﹂莫小聲回答。﹁是—

也不是。﹂

市集廣場上熙來攘往,彷彿愛好和平的肥肉侯爵仍統治著翁布拉,只是現在幾乎看不到男人,但

有雜耍藝人賣藝演出。是的,毒蛇頭的大舅子允許流浪藝人進城。不過,大家私下傳聞,只有願意幫

紅雀刺探情報的流浪藝人才能表演。

莫騎馬經過一群孩子。翁布拉的孩子不少,但多是無父的孤兒。

059

美琪看見這些小腦袋上有根旋轉的火把,接著是兩根、三根、四根,以及在冰冷的空氣中燃燒的

火花。法立德?她心裡唸著,雖然知道他在髒手指死後,便不再演出。此時莫趕緊拉上兜帽遮住頭,

她也看到那張上了油、永遠保持微笑的臉。

黑炭鳥。

美琪手指緊抓著莫的披風,但父親繼續騎行,彷彿那裡那位並不是曾經出賣過他的人。由於黑炭

鳥知道秘密營地,十幾位流浪藝人因此喪命,莫差點成了其中一位。翁布拉人都知道黑炭鳥在夜之堡

進進出出,笛王還親自獎賞他的告密行徑,這時他和紅雀也臭味相投—

不過,他還是站在翁布拉的

市集廣場上,露出微笑,自從髒手指死後,法立德無心表演噴火,他再次沒了競爭對手。沒錯,翁布

拉果真有了新的主人。見到黑炭鳥那張面具一般的笑臉,更讓美琪清楚感到這一點。據說,毒蛇頭的

鍊金術士教了他一些關於火的事,他耍弄的是種陰暗的火,被他用火藥馴服,陰險致命,因為他也只

能駕馭這種火。大力士告訴過美琪,那種煙會迷人心竅,黑炭鳥的觀眾因而被騙,以為自己在看一位

出色的噴火藝人表演。

不管是不是真的,翁布拉的孩子拍手叫好,雖然火把拋得不像髒手指或法立德那般高,不過,卻

讓他們暫時忘掉自己悲傷的母親和家裡的工作。

﹁莫,求求你!﹂黑炭鳥朝自己的方向看過來時,美琪趕緊把臉轉開。﹁我們掉頭吧!要是他認

出我們,該怎麼辦?﹂

城門會被關上,他們會在大街小巷中被追捕,就像甕中捉鱉一樣!

但莫只搖搖頭,幾乎讓人察覺不出來,同時在一個市集攤子後勒住馬。﹁別擔心,黑炭鳥忙著讓

火和他英俊的臉保持距離!﹂他小聲對美琪說。﹁但我們下馬好了,走路比較不會引人注目。﹂

060

莫牽馬走進人群中時,馬受了驚,但他輕聲安撫牠。美琪在攤子間見到一名曾經跟隨過黑王子的

雜技藝人。自從紅雀填滿許多流浪藝人的荷包,他們全都易主倒戈。對他們來說,日子過得並不差,

市集上的商販,生意也不錯。攤子上的東西,翁布拉的女人一件也買不起,但紅雀和他的好友拿自己

在翁布拉榨取得來的東西買珍貴的布料,還有珠寶、武器以及可能連費諾格里歐都不知其名的美味,

甚至連馬都買得到……莫看著這種熱鬧場面,彷彿忘了黑炭鳥似的。

他似乎不想錯過每一張臉,每一個吆喝叫賣的商品,但他的目光最後停在高聳的屋瓦上那些塔

樓,美琪的心揪了起來。他還是決定去城堡,而她罵自己會跟他提巴布盧斯和他的技藝一事。

當他們經過一張通緝松鴉的告示時,她幾乎喘不過氣,但莫只瞧了上面的畫像一眼,覺得好笑,

摸了摸自己這時短得跟農人一樣的黑髮。他可能以為這樣漫不經心,可以安撫美琪,但事實並非如

此,反而讓她感到害怕。他是松鴉,只是表現得像是有她父親一張臉的陌生人一樣。

要是在夜之堡看守過他的一名士兵在這的話,該怎麼辦?那裡那個是不是在瞧他們?那裡那位女

藝人—

看來不是其中一位和他們一起離開夜之堡的女人嗎?繼續走,莫!她心裡唸著,想拉著他到

某個拱門下,到某條巷子中,只要離開這些人就行。兩個孩子拉住她的裙子,伸出髒手向她乞討。美

琪對他們無助地微笑著。她沒錢,身無分文。他們一副飢腸轆轆的樣子。一名士兵在人群中開出一條

路,粗魯地推開乞討的孩子。要是我們在巴布盧斯那裡就好了!美琪心想—

而莫突然停下來時,自

己一頭撞上了他。

在兩名雜技藝人幫腔下,一名大聲叫賣奇藥的浴療師的攤子旁,幾個男孩圍著一根刑柱。一名女

人卡在其中,頭與手被綁在木柱上,像個木偶一樣無助。她的臉和雙手上沾著爛掉的蔬菜和剛丟出來

的垃圾,反正就是孩子們能在攤子間找到的任何東西。美琪已見過這種場面,那時和費諾格里歐一

061

起,但莫站在那,像是忘了自己來翁布拉的目的。他的臉幾乎變得跟那女人的一樣蒼白,只見她臉上

有愈來愈多的髒東西和淚水,有一下子,美琪怕莫會拿出藏在他腰帶間的刀子。﹁莫!﹂她抓住他的

胳臂,趕緊拉開他,離開那些已瞧著他、在湊熱鬧的孩子,到通往城堡的巷子中去。

﹁妳看過這種事了?﹂他吃驚地看著她,像是不能相信她見到這種場景,還能如此冷靜。

他的目光讓美琪感到羞愧。﹁是的,﹂她難堪地說道。﹁是的,見過幾次了。肥肉侯爵也有這種

刑柱。﹂

莫仍看著她。﹁妳別說,這種場面看多了就會習慣。﹂

美琪低下頭。是,是,是會習慣。

莫深深吸了口氣,像是剛剛見到那個哭泣的女人時忘了呼吸,然後一言不發繼續走。他沒再出

聲,一直來到城堡前的廣場。

在城堡大門旁,立著另一根刑柱。火精靈坐在被綁在上頭的男孩裸露出來的皮膚上。莫把韁繩交

到她手中,走向那個男孩。他未理會在大門前瞧著他的守衛,亦不理睬嚇得把頭別開的女人,把火精

靈從那瘦弱的臂膀上趕走。那男孩只訝異地看著他,臉上露出恐懼和羞愧。美琪想起法立德對他提過

的一張臉——

髒手指和黑王子也曾一起並肩被綁在這樣一根刑柱上,年紀並不比這個驚恐瞪著自己救

星的男孩來得大。

﹁莫提瑪!﹂

美琪第二眼才認出那個把莫從刑柱旁拉開的老人。費諾格里歐的灰髮幾乎及肩長,眼裡全是血

絲,臉上的鬍子都沒剃。他看來老邁—

美琪從未認為費諾格里歐老,但這卻是她現在冒出來的唯一

念頭。

062

﹁你瘋了嗎?﹂他壓低聲音喝叱她父親。﹁哈囉,美琪!﹂他心不在焉繼續說道,而當法立德在

他身後出現時,美琪感到血液直衝臉上。

法立德。

冷靜點,她心裡唸著,但一抹微笑已偷偷掛在她嘴唇上。不要這樣!但見到他,心裡舒舒服服,

又怎麼做得到?偷偷摸摸窩在他肩上,見到美琪時,只睡眼惺忪地抖了抖尾巴。

﹁哈囉,美琪。妳好嗎?﹂法立德摸了摸那頭貂濃密的毛。

十二天,十二天不知他死活。她不是打定主意,再見到他時,不跟他說一句話?但她就是沒辦法

生他氣。他看來還是那樣悲傷,沒有一絲過去跟他黑眼睛一樣屬於這張臉的笑容。他給她的微笑,不

過只是一道悲傷的影子。

﹁我常想去看妳,但奧菲流士就是不讓我走!﹂

他幾乎沒在聽自己說的話,眼裡只有她父親,松鴉。

費諾格里歐把莫拉走,離開刑柱,離開士兵。美琪跟著他們。馬不安起來,但法立德安撫了牠。

髒手指教他如何跟動物溝通。他緊跟她走在身旁,看似很近,卻又感覺遙遠。

﹁這是什麼意思?﹂費諾格里歐仍緊抓著莫,像是擔心他會回到刑柱旁。﹁難道你也想讓守衛把

你的頭塞到那東西裡去?什麼嘛!我看他們大概立刻一長矛戳死你!﹂

﹁是那些火精靈,費諾格里歐。他們在燒他的皮膚!﹂莫的聲音氣到沙啞。

﹁這還需要你來跟我解釋?那小怪物,是我杜撰出來的。那孩子會活下來,他可能是個小偷,不

過我也不想多問。﹂

莫掙脫他,一下子轉過身背著費諾格里歐,好像得忍住不打他似的。他打量守衛和他們的武器、

063

城牆和刑柱,像是在想辦法讓一切消失的樣子。別那樣看著守衛,莫!美琪心想。那是費諾格里歐在

這世界教她的第一件事:別直盯著任何士兵看,士兵、王公貴族,以及任何有權攜帶武器的人。

﹁要我去倒一下他們的胃口嗎,魔法舌頭?﹂法立德來到莫和費諾格里歐之間。

偷偷摸摸對老人噑叫著,像是發現他要為這世界的一切不幸負責似的。不過,法立德沒等莫回答

便跑向那根刑柱,精靈們又早飛落在那男孩的皮膚上。他打了個響指,噴出火花,燒焦精靈們閃亮的

翅膀,逼得他們氣得嗡嗡出聲飛走。一名守衛舉起長矛,但在他行動之前,法立德的手指在城牆上畫

出一條火蛇,朝那目瞪口呆瞪著自己主人徽章上動物燃燒著的守衛鞠了個躬—

再漫不經心地晃回莫

身邊。﹁

有夠放肆,小子!﹂費諾格里歐不認同地低吼著,但法立德未理會他。

﹁你為什麼來這兒,魔法舌頭?﹂他壓低聲音說。﹁這很危險!﹂但他的眼睛閃閃發亮。法立德

喜歡危險的舉動,他喜歡莫是松鴉。

﹁我想瞧一瞧幾本書。﹂

﹁書?﹂法立德看來不知所措,莫不得不微笑起來。

﹁是的,書,非常特別的書。﹂他抬頭瞧著城堡最高的塔樓。美琪對他仔細描述過巴布盧斯的作

坊所在。

﹁奧菲流士在忙什麼?﹂莫朝守衛瞧過去。他們正在檢查一名肉販送來的貨—

至於找什麼,他

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聽說他愈來愈有錢。﹂

﹁沒錯!﹂法立德手摸著美琪的背。莫在場的時候,他的體貼總是表現得不那麼明顯。法立德對

身為父親的人懷有偌大敬意。不過,莫一定注意到美琪的臉紅通通的。